第47章 鲈鱼金玉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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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过了还有一段暑热的余韵, 俗语里叫做“桂花蒸”。用张爱玲好友炎樱的一句话,“‘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萧调, 白天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秋天的西北风骤至, 热气稍杀。“桂花蒸”和西北风成个平手,又清又干爽, 终于有了几分金风细细的感觉。

    想来这时节和三月孟春一样,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

    东厨里送来几条难得的松江鲈鱼,今日便吃鲈鱼鲙。

    要这鲈鱼鲙, 是一年四季都能在汴梁的大分食中找到的名馔。东京人最爱在三四月时去金明池边踏春钓鱼, 钓上了鱼之后便直接临水斫鲙,吃的是个风雅。

    今春时节不好,连绵地下雨, 苏蘅没能去金水河边一尝风雅, 有些遗憾。这秋天的鲈鱼肥起来, 都送到了嘴边,少不得补上这份遗憾。

    都是吃鱼鲙,京中人也能分出个高下来。

    鲈、鲤、鳊、鲫等鱼都可以斫为鲙,但是鲈鱼因其肉质紧致细嫩, 刺少且易剔除被奉为上选。其中, 以松江鲈鱼, 尤以长桥南所出四腮鲈鱼为最佳选择。

    松江四腮鲈鱼乃是天生鲙材,非但肉质紧实不散,味道鲜美无腥,而且在切片后能够保持颜色如白玉,终日不变。

    苏蘅前世从来没有吃过鱼生, 这会子看见有人现场制作,自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鲙属于高级的菜肴,府中擅切鲙者,唯有春娘。

    春娘是南人,在来汴京前学厨前便已经对鱼生这种吃法很是熟悉。只见她手起,雪亮的冰刃落下,方才鲜活的鲈鱼在砧板上已被斩去头尾、剔去鳞骨、除去红肉,只剩两块玉质银光、细嫩洁白的鱼脯。

    随着刀刃轻快精准地起落,妇人劲瘦的手腕运斤成风,均匀有力地控制着每一次落刀片鱼的节奏。鱼脯于是在她的刀下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生片,轻轻拎起一片,莹洁透光,轻薄得几乎可吹起。

    苏蘅看到此处,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鱼生要以酒醋浸洗干净,用洁净的白纱布包起来把水沥干,散放在盛冰的盘子里。再将葱白、生姜、柠檬叶、紫苏、椒末、白梅等佐料按比例配好,相间细切,依次倒入香油、橙齑、醋、盐、白糖,最后再将冰镇后的生鱼片拌入,拨令调匀,堆成花状,最后再浇上芥末辣汁,这便是京中最为流行的“金玉鲙”的吃法。②

    方才春娘在片鱼生时,苏蘅便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眼前随即闪现密集的古诗弹幕雨:什么“秋风且食鲈鱼美”啦,什么“白酒醇酽鲈鱼鲜”啦,什么“玉割鲈鱼迎刃滑”啦,什么“鲙盘如雪怕风吹”啦,当真是应景。

    金玉鲙做好后,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条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鱼片配上细细的柠檬叶,入口如冰融。舌尖清楚地感受到鱼肉的爽滑鲜嫩,鲜美而细腻的味觉和触觉在嘴里像花一样绽放。

    想想,晋人张季鹰一句“人生贵在纵情适志,何苦为追逐名爵而离家数千里”为文人所称颂流传,其中除却“莼鲈之思”为鲈鱼赋予的乡愁意味和广告效应以外,古人这么喜欢鲈鱼鲙,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它好吃啊!

    难怪苏东坡因贪食鱼生而上火,得了红眼病,大夫劝他戒掉此馔,他非但坚决不肯,还大谈“岂可为了眼疾而亏待嘴巴”的道理。来去,还是因为鱼生好吃,停不下来呀!

    通常情况下,鱼身削去肉后剩余的部分,寻常人家还会将其煮了,做成“汤鲙羹”。但这肯定不在春娘的考虑范围内。春娘做罢金玉鲙便去净手,鲈鱼中剩下的材料便着帮厨扔了便是。

    苏蘅原先也知道京中的风俗,厨司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追求已经几乎极致,以至于在她这个上辈子在普通工薪阶层人家长大的孩看来,实在是有点奢侈。

    从前她听过外地有位太守请了京师来的厨娘掌勺,那厨娘下轿时气势非凡,宛如闺阁中的大家娘子。试菜时,这厨娘做的是一道羊头签,太守举筷一尝,果然非同凡响,直言道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美味!

    于是太守便问,这菜是如何做的,为何如此美味?

    听了厨娘的回答,这才知道原来她做羊头签时,每个羊头只剔出来脸上的两片薄肉,配羊肉的葱也是把整棵葱放开水里一过,剥开只留下里面嫩黄色的一点芯,用淡酒稍微一浸,其他部分也全部扔掉,毫不可惜。如此一盘羊头签竟用去羊头十个、葱五斤。有人将厨娘扔掉不要的羊头捡走自己吃,厨娘看见,冷笑反讥道:“真狗彘也。”③

    这故事除了明厨娘的派头大,也明京中的风气便是如此——这厨娘如此排场,在东京城中服务过的主子还有许多,除了那外地的太守,竟没有一个主人家觉得浪费的。

    跟那位派头甚大的厨娘相比,春娘的作风已经算是十分简朴了,只是不免还是浪费了一些食材。

    苏蘅本来走出东厨的门了,眼风扫见剩下的鱼头、鱼尾、鱼骨品相完整,便动了一鱼多吃的心思,又走回来,笑盈盈道:“这么大个鱼头,扔了浪费,做个鲈鱼头烧豆腐也很好。”

    其实鱼头烧豆腐的做法不难。蒸炖比起煎炸,都要稍简单些。上辈子苏蘅刚开始学做菜的时候,学的就是这种看起来唬人其实难度比较的菜。

    锅烧热,倒油,将蒜子、姜片在热油中爆香,将劈成两半的大鱼头在油中刺啦煎一煎,煎到金黄不焦,然后简单粗暴地加葱结、黄酒、干辣椒和足量的清水,灶膛里添把柴禾,大火咕嘟嘟,炖着就行了。

    趁这个时间,苏蘅又选了一把趁手的刀,把鱼尾上的肉刮了下来,剁成鱼茸。鱼茸里撒白胡椒粉、盐、蛋清和适才让帮厨备下的葱姜水抓均匀,挤成鱼丸养在冷水里。

    这鱼丸也是前世苏蘅桌子上的常客。周末有空了便做一大盆,煮熟了之后在冰箱里冷冻着。要吃的时候就直接下锅煮熟,加点绿叶蔬菜和面条,吃的时候蘸辣酱,方便好吃还营养。

    等炖到鱼头里的胶质和锅中的油乳化后,鱼汤变成了浓稠鲜美的奶白色,这时候便可以下鱼丸和豆腐了。

    豆腐切成方块,鱼丸也是白玉的颜色,两者一倒入奶白的热鱼汤里立马有种魂归故里的融合贴切感,和鱼头上的嫩肉一道颤巍巍地咕嘟着。端上桌前,只需撒盐和一把翠绿鲜艳的葱即可。

    豆腐洁白,鱼丸圆润,葱鲜绿,鱼头微黄,汤色如乳。鱼汤中放了辣椒,不仅汤浓鲜美,还有一丝火辣,很是诱人。

    空气中飘着浓浓的炖鱼汤的鲜香。厨房中人一闻到这鱼汤香味儿都使劲吸鼻子:“真香啊!” “方才怎么没想到要俭省些做丸子和汤呢!”“这汤要是拿来拌饭吃,再配上几根辣辣的腌菜,绝了!”

    春娘净手回来后,见苏蘅又在亲自做吃食,便意识到自己的浪费可能令主人不满。她沉吟片刻,还是上前轻声忐忑询问:“娘子,可还有什么需要帮手么?”

    苏蘅是个没脾气的,见春娘这般心翼翼,语气安然劝慰道:“不需要的。春娘,你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这鱼汤我剩一些在锅中温着,等会儿你们可以自取,要拌饭要下汤饼你们随意便是。”

    张春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语笑嫣然无不从容的人,旋即她又感到了一种别样的陌生而温暖的感觉。

    她自年轻时被康阳公主看中,选为府中掌膳食,至今也有十余年,可以是看着长公主府里的三位少君长大的。

    娘子时候娇蛮,曾经闹着要吃黄雀舌。雀舌极难得,百来只黄雀的舌头才能做一盘。她闹得没法子,公主便叫自己不惜代价做来给娘子吃。而最后黄雀舌终于做好了,那时的娘子只是潦草吃了几口,道了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好吃”,便放下筷子不肯再用。

    春娘自知自己只不过是公主府的下人,轮不上她对府中少君有什么期望。但服侍的时间长了,却也有了感情,于是眼角的笑纹中也流露出浅浅的欣慰笑意。

    谁能想到呢,时候任性的孩子也会随着时间而长大,磨去扎人的利刺,珍惜起连她都忽视的一饭一蔬来,这样的聪明通透、温柔娇憨。

    ·

    连日来南方大旱,三省积压的各州路的奏章如山,进奏院状报也是一日比一日长。

    薛恪是今上身边的起居舍人,天家近臣,势必要紧随皇帝。因此这几日公务极忙,别早出晚归是家常便饭,连着几日在宫中值宿,连苏蘅的面也没有见到几次。

    苏蘅坐在桌前,微蹙着眉,今日看来又等不到薛恪。现在心情恹恹也不至于,只是平日习惯了对面坐着那个清雅端正的身影,这几日不见,心里闷闷的。

    转念想了想,前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多了去了,其实也没什么。

    于是苏蘅深吸一口气,收拾好了心情,举起筷子准备吃饭。

    薛恪今日赶在晡食前乘马回来,只为了陪她一起吃一顿饭,吃过了饭又要回到禁内待职,因此连公服也来不及换下。

    他见她举箸,却托腮盯着桌上的灯发怔忡,怕突然走进去惊着她,便先开口,轻声道:“阿蘅。”

    薛恪的声音传来,苏蘅转头,见他玉立于门畔凝睇自己,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颜色,黪墨凉衫下还是待职时着的绯色公袍、银鱼袋、云头履。

    她来不及想,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

    扔下筷箸,从塌上跳下来,扑进他的怀里。

    薛恪的凉衫里有清冷的好闻气息,带着秋风和衣皂的涩意。

    她适才着急,连鞋子也来不及穿,白罗袜踩在青砖上生凉。也许是太凉了,她变得分外多愁善感,仰头看他时睫羽上蒙了一层湿濡的泪意,径直望住他的眼睛,轻声道:“薛恪,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  黲:音同“惨”。黲墨,暗淡的黑色。(评论里有伙伴不认识,我注下音,认识忽略即可。)

    :“桂花蒸”的比喻见张爱玲《桂花蒸 阿悲秋》。

    ②:金玉鲙吃法见陶谷《清异录》,有改动。

    ③:“京师厨娘”的故事见宋代洪巽《旸谷漫录》。

    另外,鱼头豆腐汤我们家常做,很好喝。煎的时候一定要把鱼头上面的水珠擦干净,这是最重要的步骤,不然热油点子就会暴击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