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春日食春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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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 洛阳。

    三月过了,便是孟春时节。

    紫微宫中修葺一新,松竹梅等清供撤下, 换成了更为热闹的春幡彩胜、鲜花鲜果。

    云淡天青,春光明媚得近乎喜气洋洋。这对于冷清寂寥的紫微城之中的宫人来, 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好时节。

    而在此时在户外洒扫便是近似于玩闹和赏春的的活计,自然是人人争相前去。

    几年前从东京汴梁来监察的朝阳郡主为人十分亲切, 和蔼又大方,比那些趾高气扬的命妇们不知要平易多少倍,诸宫之内人内侍便更加卖力地干活, 旧京都城倒似焕发了新的生机一般。

    在楼头洒扫的宫女一边擦拭着白玉阑干, 一面叹气惋惜,“可惜朝岁一过,郡君便要回到她自己的宅子里去住了。要再见郡君, 需得等到明年新春了。”

    年年都是这般, 从东京来监察岁朝的朝阳郡君离宫后, 会在独乐园中住上大半年。

    “听闻那园苑是郡君与她夫君的定情之地呢……”宫女兴奋地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我还听,郡君的夫君是东京城里闻名的美男子,郡君在洛阳就是为了等他呢……”

    “胡八道, 郡君以前从没来过洛阳, 何来定情之?”年纪稍长的内人见手下的宫女越越不成样子, 皱眉轻声呵斥道:“不得妄议贵人!”

    旁边的黄门没怎么听她们话,正探头往下张望呢,“哎,声些,郡君今日出宫, 不知道我们能看见么……”

    忽见金碧辉辉的高大牛车从左掖门出来,黄门连忙朝后招手,叫道:“哎哎哎!郡君的车辇出宫了!”

    他急忙招呼洒扫的同伴们来看,只见那金铜车辇的间花绣帘幕并未拢上,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女子的清丽侧颜。

    苏蘅端坐于车中,发髻高挽,纤细修长的脖颈如天鹅一般,薄薄藕色罗衫如淡烟笼在身畔。她微垂着臻首,侧影幽凉,优美如彩胜上的单薄剪影。

    她对远处宫中高楼上的迷弟迷妹们的眺望和八卦毫无知觉,只透过缓缓行驶的车辇的帘幕往外看。

    这春天的光景比前几年都好,不冷不热,风和日暖,梅桃李杂花盛开。卖花者挎着马头竹篮,曼声叫卖于市。

    西京人较之东京人更为散漫悠闲。这时节还偶有料峭清寒,但都人士女不管,急急换上了轻帽衫,戴花载酒争出,骑着毛驴,慢悠悠地追逐春光。

    邙山春景好,加之还有翠云峰脚下还有一大片园林美苑,踏青的人便愈发多。

    不少人携亲眷好友,带着新酒、炊饼、果子、吃、玩物出城游玩,好不惬意。

    偏生苏蘅要回的独乐园就在邙山脚下,于是车辇便在街上缓缓前行。越接近独乐园,便越是四野如市,车马难行。

    苏蘅在宫里长久没活动,眯着眼看着纷纷落花飘了一路,便索性便下了车,就着这番热闹劲儿,和阿翘慢慢走回家。

    路边有好些人表演呢。百姓都摩肩接踵地围成一圈圈,翘首以待,

    围观的圈子中间,一个男子扮成执事皂隶的样子,喊道:“春气透了!春牛!”

    随即立即扬起手中的大棍,朝一匹黄布做的春牛身上猛过去。

    那布春牛的肚子做成一个大兜袋的模样,一,里面的核桃、红枣、脆李片、糖霜杏干、韵果圆等吃食点心雪雪撒落在底下的大盘子上。围观的人们争相购买,欲沾沾春气,场面非常热闹。

    眼见着回家还要走好一会,路边既然有贩在买吃食,主仆两人便买了一点糖霜杏干和两个烙得焦黄的羊脂韭饼慢慢啃。

    要是搁汴京,按苏蘅这副贵女模样的扮,身后跟着华丽的车辇,却在路上吃便宜的韭饼,路人难免会多看几眼。

    但这儿是洛阳,看不完莺啼绿映红,数不尽山郭酒旗风,这云淡风轻傍花随柳的春天,人人悠闲散漫,自得其乐,谁有闲心来看贵女们在街上有什么奇怪的举止呢?

    苏蘅看着阿翘嚼饼鼓囊囊的圆脸儿,不由微笑,“好吃么?”

    阿翘咽下一口饼,抿着嘴道:“好吃是好吃,羊脂的膻味儿不重,肉馅也鲜香,一咬还有油汁子。只是这个韭菜好像不太鲜嫩,老了忒难嚼……”

    苏蘅点点头,的确如此。她眯眼笑道:“丫头,跟了我几年,长进了。”

    阿翘皱着眉,捂住嘴愁道:“娘子,不是我长进了才发现它难嚼,而是它塞牙!我现在不敢张嘴……”

    苏蘅这几年比从前文静沉稳了不少,饶是这样,还是不由哈哈笑起来。婢子难为情,她便拉着阿翘快些走回家,好回去漱口。

    快到独乐园时,不知附近的哪家园林里,隔着水声传来幽幽渺渺的柔婉歌声。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苏蘅一怔。

    这是她三年前写下的《采桑女》,竟从东京的瓦子传唱到了西京来。

    此情此景,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当年怎么不觉得这歌这词格外惹人惆怅呢……

    半年前幽州薛氏翻了案,连带着当年被牵连的大臣们也得以翻案,朝野震动。贾岩松贾锡自尽后,太后党一网尽。今上光复了薛崇越的身份,并要为薛氏后人加封,薛恪却拒绝了这般恩赐。

    最近两个月都没有接到薛恪的书信。她面上装作一副镇定,实则夙夜难寐。晚上躺在床笫上,瞧见地上清凉如水的月光,便无声叹息。

    但无论如何,她绝对不是为了爱情茶饭不思的主儿。

    大抵薛恪也是知道她这一点的。他的书信中字迹硬瘦,峻切如银钩,但写下的都是温软思念,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

    被方才的一只羊脂韭饼吊起了春日的胃口,苏蘅长日不做饭,此刻便又技痒。

    春日春盘细生菜,盘蔬饼饵逐时新,脆嫩嫩水灵灵的菜蔬摆在厨房的案几上,那么便做春饼吃吧。

    食春盘的风俗始于晋代,春盘在当时叫五辛盘,多用于宴席和馈赠。原是用薄饼卷住葱、蒜、韭、蓼蒿、芥等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义。但实际上因为这五辛的气味浓烈,食用后多有不便,国朝人已经不再坚持古法,而是根据自己的喜欢添加菜品。

    苏蘅原先见张春娘做过春饼皮,是以不干不湿的面团子擦锅烙出来的。而她今次选择的是蒸春饼皮。

    盆中揉面,擀成薄薄的面皮,涂了素油,一层层叠起来,热水上锅蒸熟即可。蒸熟后,张张饼皮都可以揭开,软而轻薄,韧而透亮,犹如茧纸。莴笋、胡萝卜、绿豆芽、白菜都是现成的,切作细细的丝,用少许盐和糖调味,放在一旁备用。

    里面的熟菜也简单,苏蘅顺手做了两道。春笋配上嫩嫩的酱鸡丝下锅,酱鸡本来就有咸味,只需加些清酱和糖,快火翻炒即成。鸡丝很嫩,甜咸口儿,倒有几分前世吃过的京酱肉丝的滋味,这算作一道熟菜。

    鸡子儿散,热油中滑碎成金黄的蛋碎,加入木耳丝、春韭叶和泡好切成段的粉丝一同炒成合菜。出锅前滴入少许芝麻油提香,这便是另一道熟菜。

    苏蘅依稀记得前世吃春饼的时候是用羊角葱丝抹上甜面酱吃的。可这儿不比金水官邸的东厨,调味料不甚齐全,没有甜面酱,一时派人去买也来不及,只好换个口味。

    碗中放辣椒面、花椒、川椒、菜花、盐、芝麻,热油烧得冒了青烟,刺啦一下泼下去,油辣子激起翻腾的浪花,香气扑鼻。

    所谓春盘,便是将春饼以及准备好的菜蔬全都放在一个大大的平盘中呈上来,要吃的时候按照喜好自取便是。

    这独乐园除了苏蘅也没有别的主子,于是她便叫上阿翘,主仆两人舒服坐下,正准备开吃。

    还没等苏蘅掀起一张春饼皮呢,便有园中的仆妇来通传,道是门外有人求见郡君,着绯袍,带着个厮,仪表堂堂,貌似是个官员。

    还没等苏蘅发话,阿翘嗤的一声,对苏蘅忿忿道:“娘子,这想必又是那些洛阳的官儿听到了您出宫的风声,想要来拜见您的。上回那位刘府牧,来了五回,还有一位杨少尹,最后直接到左掖门口去等您……还不是为了您回了东京,能在官家面前能给他们几句好话儿的?我真看不起这些人,没本事就罢了,还弄这么多歪门邪道的……”

    苏蘅弯起嘴角笑,阿翘这一口气的话还真有点道理。跟着自己久了,阿翘的口才也好了三四分,“颇类其主”。

    想来以后阿池娶了她,也不怕他欺负她的。

    苏蘅对那仆妇淡淡道:“以后这样的人便不必通禀了,直接回绝了便是。”

    仆妇犹豫,道:“可是那人自己是郡君您在东京的故人……奴不知该不该回绝他……”

    她本只是独乐园的看园婆子,不是苏蘅从东京带来,这人是故人,她不知道真假,只得来禀告了。

    苏蘅一愣。

    着绯袍,带着个厮,仪表堂堂,故人。

    脚下几乎是软的,片刻后,苏蘅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她敛了敛衣襟,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命那仆妇将门外的人迎进来。

    来人绕过长廊,走过来,望见苏蘅,很是高兴,远远地大声招呼:“郡君弟妹!好久不见啊!”

    是赵若拙?

    !

    怎么是赵若拙?!

    苏蘅立于廊下,当场石化。

    赵若拙大步流星地走近,眼尖看见桌上大大的春盘,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道:“哎呀,好香啊,果然弟妹在的地方就有好吃的!我一路从汴京赶来洛阳上任,饭也顾不上吃便来拜访弟妹,这下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了!”

    ·

    苏蘅凝视着眼前大口吃着卷春饼的赵若拙,心情复杂。

    她控制自己的脾气,努力不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无奈怒视,“赵大哥,你要来便来,什么汴京故人,搞得那么神秘做什么!”

    “好吃!弟妹手艺不减当年!”

    春饼卷折成筒,内里的菜色荤素搭配,生熟均衡。浓浓的酱香夹杂着清甜爽口的蔬菜丝儿,咬下去既不失了脆嫩,又有合菜和酱鸡丝的咸鲜,再浇上一勺油辣子,这滋味,绝了!

    赵若拙咬了一口春饼,一边夸赞,一边也委屈,“我报了名讳啊,谁知你园外看门的老倌,‘报个名讳便想见到我们郡君了?你却不知这一月有多少似你这般穿着绯袍的官儿来,我们主人是一律不见的!’我没办法,才自己是你在汴京的老朋友的,这不可能怪我啊!”

    苏蘅这会子气顺了些,只是也吃不下午点。她只一面喝茶,一面和赵若拙寒暄,“赵大哥服绯,可是升官了?”

    赵若拙一边吃,一边颔道:“这不,大庆典结束,我便补了当年的外放,来了洛阳做知州。”

    洛阳是西京旧都,安逸又富庶,能外放到此处,可见今上对他亦是很重视的。不过以他当年进士前十名的资质,加之这些年在翰林院中勤勤恳恳的表现,这结果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那便恭喜赵知州了。”

    赵若拙闻言,想起薛恪,叹了口气,“幽州苦寒,叔夜兄弟一去便是三年。如今也到了他回京述职之时,本以为他会回汴京,没曾想,他没再回汴京……”

    苏蘅手中的嵌金琉璃盏“叮”的一声咳在桌几上,她声音很轻,“你什么?”

    赵若拙见她这副反应,以为自己没清楚,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我叔夜回京述职的时限到了,但他没回汴梁啊。”

    一颗心悬本来就系在游丝上,旁人稍微一弹拨那游丝,心便合着脑子一起,天旋地转。

    苏蘅只觉周身越来越冷,竟忍不住轻轻战栗,似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头上涌,因此太阳穴格外的疼痛。

    琉璃盏“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齑粉。

    她再不顾赵若拙,支撑凭几站起来,朝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春光走去。

    赵若拙见状不对,费力咽下一个卷春饼欲张口话时,苏蘅已经走了出门。

    赵若拙疑惑转向站在一旁也发愣的阿翘,“弟妹她怎么哭了?叔夜兄弟没回汴京,从幽州直接来了洛阳找她,她是不是太高兴了?”

    这消息他也是赴任前从幽州回汴梁的官员口中得知的,算算日子,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叔夜也该到洛阳了。

    所以他才急匆匆地来拜访苏蘅,希望弟妹她早做准备啊……难道来错了?

    阿翘闻言,方才跟自家娘子一起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简直想变成无数个大大的白眼。

    她看着一脸懵然的赵若拙,深呼吸,问道:“赵相公,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话有一点,大喘气?”

    作者有话要:

    ·话,大喘气,很容易,造成,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