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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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当着白君的面爬上了西宫的墙,站在高高的宫墙上,迎着耀眼的阳光振臂高呼,他笑了,白君也笑了,时隔数月,他终于又看到白君脸上露出的笑意。

    他高兴直接从墙头跳下,落地时脚下不稳,身形一晃,踉跄几步后栽进白君张开的手臂里。

    “白君!”他高兴的抱住白君有些硌手的腰,迫不及待道:“我已经能爬上宫墙了!我们离开这吧!”

    白君蹲下身环住他的肩膀,想要抱起孩子,双臂悬在半空抖了半天,最终只能无奈放下,改为摸摸他的头:“快了,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了。”

    多少个难熬的日夜,都是靠白君的这句话撑过去的,直到那晚皇帝又来西宫,进了寝殿又是一阵激烈的争吵,他在窗外听着,心脏狠跳。

    虽然每次皇帝来西宫两人都会大吵一架,大出手已经是家常便饭。可是这次,明显感觉不一样。他觉得必须要跟白君快点离开这。

    他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脑子里盘算着离开这里的计划,现在他已经能徒手爬上西宫的墙,他可以背着白君翻过去,反正白君那么瘦,背起来也不重,到时候只需要一辆马车他们就能逃出去。

    马车?

    他转头看着走路还有些晃的马崽儿,伸出手顺了顺它头顶雪白的鬃毛,有些遗憾道:“你啊,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

    略带叹息,像是马,又像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把收拾好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去寝殿算叫白君起床,他们一起从这逃出去。

    然而绕道寝殿前门,他就发现往日冷清的西宫此刻居然站满了宫人,一个个都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表情僵硬木讷,殿前的石阶上铺满了雪白的绸布。

    白色的布?为什么要铺白布,记得前年太后薨时后宫到处挂满了白色纸灯,他们只有人死才会挂白色的东西,怕亡者头七回魂时找不到回家的路。

    难道这里有人死了?

    他上前抓住一个宫人询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铺白布?是有人死了吗?”

    被抓住的太监满脸冷汗,眼睛胡乱瞥着周围,支吾半天,“是,是白侍君他,殡天了……”

    “殡天……什么是殡天?”他回头看着宫人在殿前挂起的白色挽幛,一脸茫然,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就是,死了。”太监一直垂头盯着脚尖,始终不敢看他。

    他若有所思:“原来是白侍君死了,可是西宫没有叫白侍君的人啊,为什么要把白布铺在西宫?”

    在他的印象里,西宫只有他和白君,至于白侍君,跟白君的名字不一样,所以应该不是一个人。

    要不是袖子一直被死死抓着,太监早就溜之大吉了,得亏附近没人看着,不然刚才那番话都够他喝一壶的。

    看这位主子一脸天真的模样,太监轻叹一声:“白侍君不是人名,是封号,跟皇后是一样的,只不过皇后是女,侍君是男。您的生母,就是侍君。”

    “……”

    他站在原地茫然的望着殿前忙碌的宫人,直到很久才明白,原来是白君死了。

    原本最黏着白君的主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扑到尸体上哭的肝肠寸断,但出乎意料,在白君入棺那日,他消失了整整一天。所有在西宫中忙碌的宫人,都未曾见过他。

    生前最得宠的白侍君,死后丧事却办的冷冷清清,简单操办后,立即就把棺材抬进了帝陵。

    白侍君留下的孩子,皇帝也没有过继给任何人,本以为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皇子,现在却连个封号都讨不上。

    在所有人的议论中,他又出现了,脸上总是带着让人不舒服的笑意,走到哪都牵着那匹白色的马。身上的衣服也全都变成了夜一般的墨黑,一人一马,一黑一白,无论走到哪里都分外醒目。

    那日有几个皇子,偷偷跑进西宫,把他拴在殿外的白马薅掉了几绺毛,当晚就被他按在地上,剃光了头发,又是一顿胖揍。

    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孩子,几位皇妃跑到皇帝那里去大哭大闹,以前是白侍君受宠,她们受了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如今人都死了她们还要忍着不成?

    结果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有人皇帝到底惦念着与白侍君之间的夫妻之情,不追加封号只是暂时的。还有人猜测会不会是白侍君知道了皇上的秘辛被杀人灭口。虽然白侍君原本身体抱恙,可病情也不会急转直下,突然就到要命的程度。

    那日晚,皇帝心血来潮,突然下令将他诏进寝殿。

    几年不见,原本稚嫩的身体已经抽条拔节,一身玄色长袍,包裹着纤细修长的身躯,肤白似雪,退去青涩,眉眼间越来越有白君当初的影子。

    方才进殿的瞬间,甚至有种又见白君的错觉。

    皇帝望着那双含笑的眼,喉结滚动,伸手召唤他到身边来。

    他却停在原地,忽然笑着问了一句,开口的瞬间就把皇帝吓了一跳,声音温和悦耳,跟白君简直如出一辙。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皇帝望着那张阴柔妖冶的面孔,视线一寸都无法移动,仿佛魂魄都被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勾了去,“这是什么话,你的名字还是朕亲自取的。”

    着,又迫不及待的招招手,舔舐着干燥的嘴唇:“快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他低声笑起来,一边朝前走,一边道:“苏缘,我何德何能配得上这个缘字,从今以后我不叫苏缘,我要改名为苏北凉。白君生前总唤我阿凉,如今就再加一个北字,北凉、漠寒,正好是南巫的东西二都。”

    皇帝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上,至于他嘴里的话,已经完全被忽略了。无论此刻他什么,都一律着了魔似的点头默认。

    仿佛南巫怀阴族的血统,都有这种与生俱来的致命魔力。

    待他走到跟前,皇帝急不可待的扯住他的衣袖,用力往自己怀里拉:“你要叫什么父皇都依你,快让父皇好好看看!”

    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细嫩柔软,仿佛风一吹就会摇摇欲坠,然而皇帝用了七八分力,却愣是没拉动分毫。

    他看着有些诧异的皇帝又笑起来,清丽面容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变得愈发邪魅。

    直到那把雪亮的弯刀从背后徐徐探出,皇帝脸上沉浸的神情才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恐之色。

    皇帝一下松开他的衣袖,朝后连连退去,伸手要取出桌下的宝剑,却发觉双手无力,头脑发沉,再一眨眼,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像是从高处坠落,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

    不等他大声呼喊门外的侍卫,锋利冰冷的刀刃便刺进了心窝,那张跟白君无比相似的面容,宛如鬼魅,正凑在他面前。

    “其实我并不想姓苏,可是没办法,你从我父亲手里夺走的东西,我只能借着这个姓氏再讨回来。放心,等你死后,我也会把你的肉分给你的孩子们尝一尝,相信味道也会不错。”

    着手中的弯刀一转,一块心头肉就从肋骨间掉落下来,涌现出的鲜血立刻将明黄的龙袍染成了朱红色。

    看着皇帝倒下的尸体,他没有拔出胸口的刀,而是抓起皇帝已经开始僵硬的双手,握在刀柄上,伪造出自尽的模样。

    借着桌边的幽幽烛火,找出书写圣旨的卷轴,模仿皇帝的字迹开始起笔。

    “白侍君之死,寡人难辞其咎,每每午夜梦回,常念起与之琴瑟和鸣,梦醒时分却又怅然若失,窥见窗外残月当空,实乃孤枕难眠。当年寡人承诺侍君,生必同衾死亦同穴,如今侍君已去,寡人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待寡人死后,立即入棺送入帝陵,与白侍君合棺而葬。寡人与白侍君之子苏缘,换名为苏北凉,封凉王,赐居长青殿。低位仅于寡人之下,若非触动皇威,任何人不得对其审问用刑。”

    他拿起锦盒中的玉玺,粘着皇帝胸口溢出的血,盖在圣旨的右下方。

    临走时从皇帝衣服里取出那块心头肉,直接去往膳房的方向。

    皇帝自尽而亡,宫里一片兵荒马乱。根本没人注意到所有皇子的膳食中都多了一块酥肉,还有冷宫里一个老嬷嬷养的癞皮狗不见了。

    自那之后,他离开皇宫入住凉王府,宫里从此少了一位胆纯真的七皇子,多了一位阴狠毒辣的凉王。

    每次朝堂之上只要有他出现,群臣惶恐,鸦雀无声。无数忠良都死于他的刁难迫害,他的名字和封号也开始在民间恶名远扬。

    别人只知道他脾性狠戾,喜怒无常,常年于马为伴,从不食肉,却没人知道他也曾天真善良,也曾渴望过被爱与光芒。

    每次入宫路过西宫那面墙时,他都会驻足片刻,望着墙头上那片湛蓝的天,怔怔出神。

    白君只要爬上这堵墙,他们就能离开这,可是等他终于爬上了,他俩却一个都没能走出这座宫殿。

    到底要在这堵墙里待到何时?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永远。如果真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就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爬出这堵墙。

    白君过,只要有力量,这世上就再没人能够困住他,他苏北凉的命这辈子只能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