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暮色彻底降临, 笼罩一方天地。
院落外恢复平静后, 原本因云楚两人架而被惊走的动物们纷纷从藏身之处跑出来,委屈巴巴地钻进林子里, 含泪进行灾后重建。
林子里一时热闹不停。
然而屋里却是悄然寂静。
门一关, 像划分了两个世界。
沈微雪被徒弟一句话炸得头皮发麻,这段时间裴向隔三差五就来念叨他, 他听得多了, 也就对这事儿格外敏感, 不由自主地就想歪了——进、进哪里?
淦!这破徒弟讲话能不能全!多添灵气海三个字是会要命吗!
月光淡淡, 隔着紧闭的门窗, 照不进来, 屋里昏暗一片。
沈微雪无灵力傍身, 看不清面前云暮归的神情, 只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断然拒绝:“不好。”
他啼笑皆非道:“你知道魂修是什么吗?净跟着裴向瞎。”
这两句话期间,安置在屋里四角的玲珑灯盏察觉光线变化, 触发了机关,原本包拢成团的玉片如花瓣层层绽放, 露出里面光线柔和的夜明珠。
屋里渐渐亮堂起来。
沈微雪终于瞧见了青年的神情, 一如既往的沉稳又温顺, 他揣测着裴向应该只和云暮归简单提过一嘴, 没提太多别的, 微微松了口气。
他的乖乖徒弟纯如白纸,可别被裴向那混球带歪了。
沈微雪正准备将在歪路边缘试探的徒弟扯掰回来,然而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云暮归认真道:“弟子知道的,魂修是双`修的一种,灵修讲究身体上的结合,而魂修则讲究心神合一……裴前辈师尊不愿灵修,故而教了弟子魂修之法,这样也能让师尊舒服。”
沈微雪:“……”
裴向你没了。
沈微雪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些,他自然也知道云暮归没什么别的心思,多半是忧心他的身体,然而看着乖徒弟用一本正经宛若在钻研剑谱的语气和神情来和他讲这般暧昧的话,他还是有点遭不住。
他轻吸一口气,摒除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叹气道:“阿归,以后别这些了,不管是灵修还是魂修,都轻易开不得玩笑,这些亲密的事情,只能和两情相悦的人一起做的。我们是师徒,不可以。”
沈微雪看着青年皱起眉,十分困惑的模样,有些心软:“等你以后有了道侣,就知道了。”
他有意结束这话题,匆匆两句后便下逐客令:“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一路奔波回来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沈微雪转了转手腕,想挣脱云暮归握着他的手。
然而平时一向乖巧听话的徒弟这次却对他的驱赶置若罔闻,手上的力气不仅没松,反而用力一拉,沈微雪猝不及防跌到他怀里,吓了一跳。
再抬眼时,便撞进了一双漂亮纯粹的冰蓝色眸瞳中。
沈微雪立时没了声。
云暮归的眸色太漂亮了,如瀚海般的冰蓝色,清澈纯粹又盛满了温顺,和原型时的毛绒绒一样,都是沈微雪无法抗拒的存在。
沈微雪有一瞬失神,紧接着便觉腰间便一沉,一条稳健有力的手臂搭了过来,压得他起不了身。
云暮归低头看他,眼眸里满满的都是固执:“可是师尊,裴前辈,师尊的灵脉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师尊会很难受的。”
沈微雪几乎要沉溺在那片冰蓝色里,片刻后才仓促又有些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了云暮归的视线。
他忽然沉默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身灵脉的状况,破碎折损的灵脉早已濒临绝境,脆弱如薄纸,不堪一击。
他站在死亡边缘,岌岌可危,离安然无恙活下去,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跨不过去。
魂修太看重心神合一了,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缺一点都不可,运转功法时双方都仿佛赤身裸`体相对,毫无保留地将最真实的感受和反应都展露给对方看。
他……他做不到。
三年来的师徒情成了一座大山,阻拦了他。
他没法想象他和云暮归亲密至灵识相触的样子。
沈微雪心下叹息,正琢磨着怎么劝云暮归放弃,不经意间,鼻端忽然飘过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毫无防备,吸了一口,思绪空白了片刻。
这香气很清浅,不清是什么味道,但有种很强大的安神静心的效用,沈微雪只轻轻嗅了这么一口,那些焦躁顾虑便倏然消散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松懈与懒散。
他立时察觉不妙,屏住呼吸,用力挣扎,想脱离云暮归的束缚逃开,然而腰间的手稳稳地将他揽着,任由他百般努力,都挣脱不得。
丝丝缕缕的香气将他缠绕包裹,沈微雪错愕抬头,与云暮归对视时,从那边冰蓝色的眸底窥见了许多看不懂的情绪,伴随着一丝强势与危险性。
像乖顺已久的妖兽,终于露出了深藏的獠牙。
沈微雪从没见过这样的云暮归,他在对方平静的视线里,无端觉得心悸,这感觉很微妙,他词穷地形容不出来,只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徒弟长大了。
昔日弱可怜又无助的瘦弱少年,已经长成了仅仅只是简单的拥抱,就能让他感受到威胁和危险的男人了。
沈微雪指尖轻颤,用力揪住了云暮归的衣襟,艰难地和逐渐昏沉的意识作抗争,咬紧牙关,色厉内荏地斥责:“阿归,你在弄什么……你要以下犯上不成?!”
是斥责,可听在云暮归耳中,却是柔软无力,像一个虚弱的猎物,在徒劳无用地挣扎。
他沉甸甸的眸光落在沈微雪身上,心里的**挣脱了束缚,手下用力,就将沈微雪整个人抱进怀里,尔后略微低头,唇擦过对方冰凉而透着微粉的耳垂,他轻声道:“师尊别怕,弟子不会弄疼您的。”
夜色沉沉里,属于妖兽的占有本性在慢慢苏醒,披在温顺表皮底下、强大又凶悍的妖兽充满警惕,伸出了利爪,赶走了想要接近他独占猎物的敌人。
紧接着,又对他独占的猎物露出了獠牙。
……
沈微雪活了二十余载,从没有过这样难以描述的感受。
他意识昏沉着,想清醒,又无法清醒,灵脉上的旧疾发作起来,既快又狠,疼痛无声无息席卷全身,整个人都仿佛被泡在冰水里,连呼吸都困难。
他痛苦又急促地喘息着,浑身痉挛,手指蜷起虚虚握住又松开,指尖颤颤着,好像想握住什么,然而掌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握不到。
灵气海深处,稀薄的灵力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无边无际地空茫之中孤零零地站着——那是沈微雪的灵识,脱去躯壳后最纯粹本真的灵识。
沈微雪的灵识也是冰冷的,他茫然顾望着,痛苦使他眉头紧蹙,身形单薄得似乎一吹就散,不过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云暮归的灵识以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强势,突破混沌,长驱直入到他最隐秘最脆弱的灵气海深处,将他的灵识抱怀中。
滚烫的灵力地顺着他的灵脉覆盖下去,一点一点,润泽修复着沧桑已久的伤痕。
沈微雪在昏沉之中,被这灵力烫得瑟瑟,没有躯体的遮掩,灵识相触,将彼此最真切的感受都展露了出来。
这感觉大抵就像是他在和云暮归坦诚相见,肌肤相碰肆意亲近,从内至外,皆亲密而毫无保留。
虚弱的灵识被暖融融的灵力环抱着,疼痛稍有缓解,他在浑浑噩噩中,也尚知道对方是谁。
沈微雪不自在地想蜷缩起来,躲避面对,然而枯败的灵脉得到润泽和修复,常年跗骨的寒冷被驱散,这种获得新生般的感觉又让他眷恋不已,忍不住想拥有更多。
沈微雪像只不心落了水的鹤,既贪恋水流的温暖,又担心溺毙在水中,在矛盾与纠结中徘徊不定,漂亮的羽翼沾湿了水,显得沉重无力,徒劳地挣扎着。
长睫轻颤中,泛红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沁出润泽的水光。
旋即被温热的柔软覆上,将那水珠轻轻抿去。
只留下浅淡水迹。
……
魂修的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沈微雪于昏沉中恢复清醒时,灵脉已经不疼了,云暮归留下的灵力还在他体内运转,带来久违的暖意,仿佛云暮归还在抱着他。
心理上的羞耻和身体上的舒适一同飙升。
沈微雪整个人刚从水里被捞起来般,浑身湿透。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边,轻轻眨一眨眼,长睫上水珠颤落,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留下重叠的水痕。
他微微喘息了一声,灵气海被侵入的余感犹存,让他控制不住地想战栗,特别是身旁还有人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滚烫的视线,让沈微雪无可抑制地回忆起魂修时那种坦诚而对、无所遁形的感觉。
沈微雪指尖颤抖,忍着羞恼,力竭却仍旧坚决地推开了云暮归的手:“走开。”
话出口时才觉声音沙哑又绵软,毫无气势。
沈微雪倏地抿唇,紧闭着眼,装死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滚烫的视线才从他身上挪开,云暮归克制又压抑地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声音同样沙哑,心翼翼道:“师尊,弟子……先出去了。”
沈微雪心乱如麻,一声不吭,一时也没能听出对方声调里同样藏得极深的乱,他只闭着眼,心弦紧绷,直到屋里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消失,才松了一口气。
……要命。
衣服黏哒哒地贴在身上,很难受,沈微雪缓过一口气,慢慢地坐起身来,换了套干净的衣衫。
披外衣的时候不心瞥见手腕上一圈的淡淡红痕,呼吸又是一窒。
……逆徒。
他本该气云暮归自作主张瞎胡闹的。
可当他气得想骂出口的时候,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青年专注认真地和他“师尊会难受的”的模样,那一股气闷就消散了大半。
归根结底,不是云暮归的错。
沈微雪捏了捏眉心,心里泛起深深的无力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只隐隐约约的,感觉好似有什么事情超脱了他的控制……逐渐失控了。
……
魂修的后遗症就是沈微雪足足自闭了一个月,期间严令禁止云暮归上顶峰来。
他现在看见云暮归那张脸就心尖抖,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那种微妙的感觉,也不知该怎么面对。
干脆眼不见为净。
谢予舟来看他时,见他身边无人,还有些奇怪:“师兄,云师侄惹你生气了?”
沈微雪懒洋洋地窝在崭新的暖玉软榻上,半阖着眼晒太阳,闻言停顿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予舟唔了一声,他放下手中食盒,揭开盖子,清甜香气扑鼻而来,他一件件拿出来摆好,道:“过来时见到了云师侄在峰下守着,捧着一大笼食盒,托我带上来——哎呀,云师侄居然也有惹你生气的一天,这是怎么了?”
他对沈微雪两个徒弟的印象都不错,特别是云暮归,少年老成,沉稳持重,他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弟子,能做错什么事,惹沈微雪气成这样。
——也没怎么,就是不听话,把他师尊搞了。
沈微雪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不想深入讨论这问题,应付了一句“修炼上的矛盾”,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交流大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各大修仙宗门每逢三年便会开一次交流大会,旨在互相切磋比试,共同论道,共促发展。
今年恰好轮到凌云宗的主场。
谢予舟心思简单,听沈微雪是修炼是的矛盾,便没多管,噢了一声,跟着转了话题,一拍手道:“对,我今天来就是想这事呢,比试的彩头各宗门都报上来了,数量不少,大师兄让我排个序,我怕出纰漏,来找师兄一起商量。”
交流大会,白了其实就是个比试大会,各宗门各自派弟子参加,最后决出个名次来——这名次可不仅仅表示着弟子个人的名次,还代表着该宗门的实力和地位,所以各大宗门都很看重,报上了各种彩头。
从灵器灵药灵果……一应俱全,应有具有。
沈微雪翻着记录册子,和谢予舟一起按贵重程度来分类,翻到某一页时,他动作顿住,皱了皱眉:“这东西怎么会拿来当彩头?”
“啊?”谢予舟正将一溜儿灵草分好等级,闻言诧异地凑过来,“什么东西?”
“诛邪令。”
沈微雪将册子递了过去。
谢予舟一愣,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诛邪令这东西,光从名字上看,正气凛然,可实际上,它是一件很邪门的灵器。
——它是由上古魔物的遗骨做成的。
那上古魔物凶狠残戾,曾沾染无数人命,后来被一位仙修降服杀掉,死时怨气喷涌,黑雾遮天,万邪碰之,无不胆寒。
那仙修见了,心思一动,就取了魔物心头骨,做了这件灵器,取名诛邪令。
其实也有点以暴制暴,以邪镇邪的意思。
初时这诛邪令确实好用,那心头骨上有魔物残魂,能吞噬各种邪物,仙修用它来斩妖除魔,无往不利,然而他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诛邪令吞噬的邪物越多,邪气便积累越多,到最后一朝爆发,难以控制。
诛邪令失控反噬,重伤其主后逃了开来,一路伤人无数,血流成河,无数仙修共同围剿,都抓不住它。最终还是铸造它的那位仙修以身封印,才结束了这场噩梦。
这桩事当年曾轰动一时,不过因为时间久远,很多人都遗忘了,而诛邪令被封印后,也一度失传,不知流落去了哪里,没想到今日见到了。
谢予舟翻开下一页,看见了报它为彩头的宗门名字,是个三流宗门,名不见经传,他眉头微松,道:“估计是宗门里没好东西,也不知情,拿来凑数了。”
他琢磨了一下:“各宗门送来的东西都是公开的,不好单独扣留这一件,可这诛邪令也不能闹大甚至传出去……不然到时候安排我们宗门里的弟子拿个名次,将它要走,封存起来,免得再生祸端。”
沈微雪看着书册上诛邪令的画像,形如令牌的灵器通体黑气萦绕,透着不详。他压了压心头莫名泛起的怪异和不安,颔首道:“也可,那便将它拨至中位偏后的那一堆吧,排名好算计。”
谢予舟无异议。
师兄弟俩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彩头安排好。
谢予舟伸了个懒腰,见沈微雪仍是精神不错,没什么倦意,意识到什么,有些欣喜:“诶,师兄,我觉得你最近气色好许多了,是不是灵脉在恢复?”
他紧张地听:“是灵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起了效果?师兄需要什么尽管和我,我去替师兄找来。”
——是你云师侄的献身起了效果。
沈微雪默然了一下,摇摇头:“是阿归早前给我渡了些灵力。”
魂修时云暮归给他渡了许多灵力,这些灵力每日在他体内自发运转,滋润着他的灵脉,也替他驱散了些寒气。
让他难得舒适安稳地过了一个月。
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对云暮归真正生气的原因。
徒弟的一片赤诚之心,他可以不接受,却不能去责怪,伤了徒弟的真心。
沈微雪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摩挲着,渐渐又觉骨骸里寒意生起……一个月了,云暮归渡来的灵力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莫名卷起一丝眷恋,旋即轻微摇了摇头,撇去这些荒诞的念头,这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沈微雪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我去隔壁峰泡泡热泉。”
虽泡热泉对他来没什么实际效用,但聊胜于无吧。好歹泡在热水里,有个心理安慰。
……
没有同行者,沈微雪懒散了许多,脱了外衣鞋袜后,便松松披着件里衣下了水,靠坐在石壁边特意凿出来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热水在周身萦绕,烫得肌肤微微泛起绯色,却仍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沈微雪泡了一会,又觉得身上黏着衣服难受。
横竖独自一人,他来时又启动了热泉周围的禁制,不会有旁人扰。沈微雪迟疑了一会,干脆将里衣也除了,随手丢到岸边。
收回手的时候,不远处草丛忽然晃了一下,沈微雪心下一惊,立刻斥了声:“谁?”
他视线敏锐地扫过草丛,微微松口气,这里应该藏不了人,可能是路过的什么动物——
茂密的草丛被忽地拨开,一只浑身白绒绒的大雪狼心翼翼地钻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见沈微雪没出声阻拦,他澄澈的冰蓝色眸瞳里亮起一丝光芒,又轻巧几步,走到了热泉边,低头蹭了蹭沈微雪搭在岸边的手。
沈微雪:“……”
沈微雪只觉指尖微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旋即想起热泉之下他什么都没穿……他反应过来,猝然往后连退几步,想躲进氤氲白雾里。
然而仓促之下沈微雪没站稳,脚一滑就往下倒,水里有阻力,离岸边远了又无物可扶,他唔了一声,心怕不是要喝两口热水了,结果热水刚碰着唇,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团白绒绒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
紧接着沈微雪腰间一暖,大雪狼从水里冒出头来,伸爪抱住他清瘦的腰肢,带着他往岸边一靠,整团毛绒绒逼了过来,将他压在石壁上。
滚烫又熟悉的热气呵在颈侧,激起一片战栗,沈微雪身上空荡荡,和雪狼相碰的地方触感格外清晰。
雪狼将两只前爪压在他肩头,另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卷上了他的腰。沈微雪脑海里空白了一瞬,一股酥麻感从脊背直冲而上,他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