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饕餮玉印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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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淮掉进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里。

    梦里的他孤零零一个人,从水里上了岸,一路穿过热闹的人群,踩着雨后泥泞的路上了山,山中有一座香烟缭绕的古寺,回旋着傍晚敲响的低哑钟声。

    身边有许多香客和沙弥往来,他想张口询问却发不出声音,那些人似乎也看不见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了一条莲花遍开的路。

    他顺着这条路走进了塔林,四周静谧,一座座的浮屠塔像静坐的菩萨,在他耳边低声念着经文,然后在眼前一点点碎裂坍塌,隐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黑暗尽头是他曾见过的两条路,一条往上,开满白色的曼陀罗华,一条往下,开满红色的曼殊沙华。

    他还是选了那条红色的路,只是路的尽头没有那个人,花瓣被风卷到空中燃成了焰火,他被困在火海里逃不得也喊不得,在烈焰快要把他吞噬的时候,又掉进了水里,冰冷的江水裹住了全身,五脏六腑都着寒战。

    这个本该醒来的梦却没有结束,他从水里上了岸,又重复着原来的事情,直到漫天的花瓣变成烈焰将身体灼化,又重新落回了水中,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直到一双厚实温暖的手,在他从烈焰跌入水底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昏昏沉沉的梦里拉回了现实。

    “司淮……司淮?醒了吗?”

    “唔……”司淮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吾念伸手在他脸上拍着。

    吾念凑得很近,近得在这弥漫着腥臭气息的地下暗河边也能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只是那眉目虚虚实实地在他眼前叠成了几道幻影。

    他明明记得是吾念烧得厉害,他在给吾念渡修为来着,没想到居然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陷在梦境里面醒不过来。

    也不知道这个循环了许多次的梦到底做了多久,他动了动身子发现没什么力气,全身都轻飘飘晕乎乎的,像躺在云团上一般,不由得又有些好笑,连肉身都算不上的身体没想到居然还会娇气地生病。

    “我怎么睡过去了……”他抓着吾念的手臂撑着起身,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

    不等吾念回答,一直白皙细嫩的手递了只羊皮水壶到他跟前,一身红衣的盛兰初蹲到了他和吾念边上,下巴一扬眉头一挑,道:“先喝口水吧,祁舟兄?”

    “多谢。”司淮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趁着擦嘴的功夫往她身后望了一眼,道:“看来是救兵来了?”

    她身后跟了几个盛家的弟子和两个带路的明家弟子,正拉着两条竹筏往河滩上靠,在一众盛家弟子和明家弟子里,东阳彦一身水蓝色服饰,有些无措地左右挪着位置,倒是有些惹眼。

    盛兰初循着司淮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原本笑着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斥道:“东阳彦你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站开些吗?让你在上边凉快着非要跟下来,净碍事!”

    “我还不是怕某人应付不过来。”东阳彦哼哼两声,倒是没有像以往一般讥语相向,往旁边站开了些。

    两名盛家弟子抬着盖了白布的担子往后边的竹筏走去,白布底下露出一角没盖住的红衣裙。

    浓烈的腐臭味传来,盛兰初赶紧捂住了口鼻,有些愤懑地看向吾念,道:“都不知道在这泡了多久了,脸都认不出来,由她在这儿沉着算了,还费事抬出去。”

    “阿弥陀佛。”吾念轻声念了句佛号,谦和道:“出家人慈悲济世,贫僧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她,自然是要将她带出去入土为安的,若任她在这洞穴里不见天日,化作害人的厉鬼,岂非过失。”

    司淮静静看着吾念,心知这只是他应付盛少宗主的辞。

    这姑娘的魂魄早就化成了厉鬼,又在梅园行凶被得魂飞魄散,剩下一具腐烂的躯壳,入不入土也没什么了。

    “罢了罢了!我只管帮你抬出去,可别指望我帮你挖坑埋尸,千里迢迢跑到信陵椅子都没挨着,先来沾一身晦气。”

    盛兰初摆了摆手,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身来,又递了一只手过来,问道:“祁舟兄可能站得起来?”

    “伤而已。”司淮扯着嘴角笑了笑,一手攀着吾念的手臂,另一只手正要去抓盛兰初的手借力起身,没想到身体忽然一轻,吾念已经稳稳当当又将他横抱了起来。

    司淮嘴角的笑容僵住,张着嘴呆了呆。

    他怎么的也是一个大男人,先前一次没有人看见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多弟子看着,且不浑身不自在,要是被人拿出去道,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流言碎语有多厉害,他是曾经见识过的。

    司淮拍了拍吾念的手臂,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话到了嘴边还没出口,盛兰初招呼弟子上竹筏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把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末了,盛大姐先他们一步跳上来竹筏,帮着吾念扶他在竹筏上坐下,道:“还是大师行事干脆,等你慢慢磨蹭过来多耽误工夫。”

    司淮:“……”

    这姑娘面对仙门百家的时候倒是机灵得很,平素里倒是神经大条。

    站在后边的弟子拿着竹竿往石滩上撑了一下,竹筏顺着力道往河中央驶去,水流湍急,竹筏根本不用划就能顺水往下飘。

    河道内很暗,坐在前边和后边的弟子各提了一盏纸灯笼,才能大概瞧见四周的山壁和后边跟着的竹筏。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只竹筏上往这边看的东阳彦,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盛兰初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道:“祁舟兄笑什么?”

    “笑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司淮睁着眼睛开始瞎话,问道:“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到这个,我本来是替父亲过来参加今晚百家宴的,才刚到连云府,你们那个和尚就找了过来,你们两个都不见了一直寻不到人,求我帮着找一找。”

    盛兰初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狠狠往后边刮过去一记眼刀,换了个坐向,才继续往下。

    “我本以为你们是遇着什么事情来不及交代就先走了,连云府今日人多也不好随意翻找,只得在周围寻了一圈,没想到在后山发现了被踩掉的机关。明宗主这几日太忙,弟子都没空到后山去,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不心踩了机关掉下来。”

    “他还这条暗河一直通到山下,和山里流下的河汇到一起,你们若是掉下来了应该会顺着飘出去。我看那和尚焦急,离宴席又尚有一段时间,就要了两只竹筏,带人下来寻一趟,没想到你们真的被困在了这里。”

    “这么来,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两日了?”司淮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只觉得那股飘在河里的腥臭味愈加浓烈。

    三木原的事情尚且过去不久,盛家来参加百家宴不代表和仙门百家就没有了嫌隙,他们两人是怎么去的后山,又是怎么踩中的陷阱,目前都不太好和盛兰初。

    司淮摆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往吾念身上靠了过去,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好在盛兰初因为多了个东阳彦在这里,左右都不太自在,也没有继续往下追问。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湍急的河水慢慢变得平缓,黑黢黢的山洞终于有了微弱的光亮,绕过一个大弯之后,四周变得开阔明朗起来。

    竹筏一路飘近山洞口,两名弟子站起身来一左一右用竹竿拨开了洞口丛生的藤蔓,竹筏往前倾了一下,斜斜往底下栽去,顺着低矮的瀑布流了一段,才算稳了下来。

    盛锦承早就领着弟子候在了出口处,尘一在他边上坐念经,看到他们出来,焦急的神色才终于散了去,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

    “师叔!你可担心死我了!”

    “这回多亏你搬救兵。”吾念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又去接司淮从竹筏上下来。

    盛兰初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搭过盛锦承的肩膀,抬头看了看远在山腰处的连云府,又看了看沿山而上的两条栈道,啧啧了两声,道:“早知道你们受伤了就该问明岐道要两顶轿子。”

    “不碍事,我背他上去就是了。”吾念淡淡了一句,果真在他跟前矮下了身子。

    司淮愣了一下,他一直和吾念保持着君子礼节,没想到一起掉个河之后竟然又是抱又是背的,一时竟不知道是应该答应,还是应该推拒。

    “大师,你背上……”还有伤。

    “快上来吧,百家宴酉时开宴,再耽搁就赶不上了。”吾念回头催促。

    一旁的盛兰初看不过眼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扶到了吾念的背上,才一脸嫌弃地在旁边开始嘀咕,“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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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山头落下去的时候,仙门百家宴的开宴鼓声准时敲响。

    司淮本就不是哪家哪派的修士,身上又受了伤,也就没有去凑这个批判他自己热闹。

    吾念将他送回了秋风院就没了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明宗主请了过去,司淮透过半开的窗户缝望了一眼冷清清的窗外,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坐调息。

    淡淡的青碧色灵力顺着他的调息在周身游走,极缓极轻,从指尖流转到头顶,忽然化作了一团白色烟雾,眨眼间便消失了去。

    司淮蓦地睁开眼睛,趴到床沿边急急咳了几声,将涌来上的一股腥甜味咽了下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身上的元神有些松散,怪不得会病得昏昏沉沉,陷进了那个挣不出来的梦境里。

    他缺了一具肉身,原本用这具泥身子应付着修炼固元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最近总往怨气大的地方扎,又被仙家的兵器伤了,还渡了些修为给吾念,这才将元神弄得不稳固了,生起了病。

    看来这具破身体用不了多久了,还是得另寻一具身体才是。

    只是……他才和吾念有了些亲近……

    “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和尚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轻声问道:“淮施主睡了吗?”

    司淮又咳了几声才顺了气,不等他出声,尘一已经听见声响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黑得像墨的汤药。

    “这什么?”司淮看了一眼,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尘一忽略掉了他脸上的嫌弃,把药碗端到了他跟前,道:“师叔给你熬的药,让我端过来。”

    吾念熬的……

    司淮低头瞥了眼黑墨水似的汤药,伸手接了过来,眉头挑了一下,灌酒似的仰头喝了起来,抽了个换气的空当,问了道:“你师叔去哪儿了?”

    “师叔……”尘一支吾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脸上神情来来回回变换了好一会儿,问道:“淮施主可是喜欢我师叔?”

    “咳……咳咳……”司淮一口药呛在了喉咙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口鼻,撑在床边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了气来,有些慌乱地看向尘一,“你个和尚什么都不懂,胡些什么?”

    “我年纪,可也不是个懵懂孩童,很多事我还是知道的,有些地方盛行龙阳之好,只是未曾摆到明面上。淮施主一直帮着我师叔,却又不贪求什么,无求无欲地对一个人好,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凑上前来,换了十分正经严肃的神情,接着道:“我师叔虽然是个和尚,可这世道和尚也不是什么令人敬重的,若是师叔能好,还俗也是可以的。”

    司淮看着他好像要托付师叔终身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搪塞道:“别胡,不是你想的这样。”

    “怎么不是?那日你都偷偷亲了我师叔了!”

    “你……”司淮没想到那日的事情居然被他看到了,正想着怎么堵住他的口,便又听到了更震惊的一句话。

    “其实……那日师叔也没有睡着。”

    作者有话要:  盛大姐和和尚算得上是神助攻了哈哈哈哈~~~

    声bb:今天是植树节,我能不能求个营养液,增加一点文章积分(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