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余忆念珠 十三
上山的路杂草丛生,吾念拿着一根捡起的木棍在前面开着路,另一只手牢牢地把司淮牵在了身后,不时回过头叮嘱两句心脚下的石子。
司淮任他这么牵了一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吾念到底了什么,微风不经意间吹起的白色帷帘下,一片红晕悄悄从面颊蔓延到了耳后根。
原先他怕害了吾念,也怕吾念不能接受,所以一直不敢太过表露自己的心意,唯有那么两次想趁着他不知道的时候稍稍逾越两分,没想到原来他都是清醒的。
在李家村的时候他没有睡着,在暗河下的时候他也没有烧糊涂,只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司淮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气愤,挣了两下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吾念握得很紧,他这一下没有挣动,反倒引得前面的人回过了头来。
“怎么了?”他问,眉间隐着一丝担忧的神色。
司淮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刹愣了一下,心里的不悦忽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缓缓摇了摇头,用力回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
有些事也许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好了,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喜欢的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吾念早就已经将他忘了一干二净,他还是不想放开,他等这个人等得太久太久了。
吾念察觉到了手心被他紧紧地回握住,大致猜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一下没什么,转身用木棍拨开了前面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快到了。”
半山处的树木和杂草生得更加杂乱茂盛,一座塌毁的古建筑在林间冒出了头来,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座寺庙的模样。
靠近恩华山之后心里莫名出现的恐惧感,在看到这座尝尽了三百年风霜的古寺之后被无限地放大开来,司淮只觉得眉心一痛,那些不愿想起的画面便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地出现在了眼前。
隔着一道帷帘,吾念看不清司淮的神色,只当他是看见了明华寺后一时百感交集,也没再什么,拉着他往哪个方向走去,一直到站定在破落的山寺门口,才发现紧紧握着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祁舟……”吾念有些慌神,伸手想要去摘他头上的斗笠,没想到司淮却先他一步自行摘下了,一张脸苍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望着寺门的眼里有了几分湿润。
他有些担忧地拍了拍司淮的手背,放缓了声音道:“你若是不想进去了,我们就走吧?”
司淮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挣了两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迈着沉重步子往前走去,伸手推开了那道快被虫蚁啃噬干净的木门。
一道陈旧的霉腐味从开的门缝里透了出来,一眼望过去,里面的杂草已经生得外头的一般高,四处都是烧黑的墙垣和倒塌的屋舍,狼藉一片早已看不出曾经最繁华的那副模样。
看来明华寺被烧毁之后朝廷并没有派人来修葺,曾经香火最旺盛的地方,如今除了山间的雅雀再也无人问津。
“你知道吗?”司淮喃喃自语一般地着话,脚步已经有些虚浮地迈了进去,“我最后悔的事不是杀了人,而是一把火点着了明华寺。”
他最后看到的尘世,就是火光中灵隽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也不知道对着这一片废墟残垣,灵隽会不会恨死了他。
吾念没有接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司淮身后,在他脚步踉跄的时候伸手扶上一把。
司淮将那只长帷帘斗笠背在了身后,长长的薄纱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不时被路边的杂草挂住一角,又被身后的人悄悄扯了下来,他却始终未曾察觉似的。
隔了三百年的风霜岁月,这里依旧沉淀着一股烧焦后的味道,倒塌的房屋都被简单地收拾了一遍,木头和砖瓦被堆在了一个院落,新芽从缝隙里抽长出来,如今也成了繁茂的古树。
一切都早已经成了往事尘埃,浮沉几世过去,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记得。
司淮望着那些从墙角石缝里钻出来的生命,忽而又有了几分释然,往前走的步子放慢了几分,等吾念并肩走到他边上,才轻轻牵了下嘴角,对着残破的废墟讲起了过往。
“这个地方是大雄宝殿,里面供着的三尊佛像都是用金子塑的金身,殿前放着一个功德箱,每日香客添的香油钱就能把箱子装满,天不亮的时候寺里的弟子们就开始在这里做早课,风雨霜雪日日如此……”
“这里是斋堂,寺里一日只有早午两顿斋饭,过了就得饿着肚子,所以一到用膳的时间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斋堂跑。我来这里的第一日,正好赶上了午膳,不过这里的清粥和馒头是真的难吃……”
“这地方以前是塔楼,分前后两座,前边是佛乐阁,后边是藏经阁,都归灵勉大师管理。我以前往这两处地方跑得勤快,灵勉大师也喜欢我,教了我许多东西,我的音律便是跟他学的……”
“还有这里,这里是弟子们练功的地方,大的那间就叫练功房,放满了木架棍棒,让他们练基本功用;的那间叫静室,除了个蒲团什么都没有,是坐练内力的地方。我就是在这里闭了一个月的关,才学会了隐去头上的龙角……”
司淮就这么了一路,嘴角不时轻轻地扬起,好似面前的残垣断瓦又变回了往日的大殿和僧舍一般,与记忆中的样子契合在了一起,但其实他在这明华寺里呆的时间,统共不过一年多而已。
吾念见他得兴起也不出声干扰,就这么静静地听了一路,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房舍殿宇最多的地方,慢慢走到了一条道上。
这附近几乎没有烈火烧灼过后的痕迹,草木生长得比前面茂盛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的殃及比较少,所以早早地被风雨洗刷干净了。
吾念四下环顾着,正在心里猜测此处是不是明华寺的后山,一时没留意到司淮已经在他跟前停了下来,将他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
“怎么样?撞着哪里没有?”吾念急忙绕到他身前查看,却发现刚才还不时和他笑着话的人,此时正僵直着身体,望着前方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哀伤的神色。
“吾念……”司淮的嘴唇轻轻颤抖着,有些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黑沉沉的目光落到吾念脸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比认真地问道:“你看到了,我就是一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你真的还要……跟着我吗?”
“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吾念丝毫不避他的目光,温声回道。
司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转而又望向了前方的路,道:“从这里转进去,是一片塔林,当年我就死在那儿。”
吾念的身子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开了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摇了摇头,道:“别去了……”
“不……”司淮也跟着他摇了一下头,伸手拉下了他的手臂,从他身侧擦了过去,“你不是你信我吗?进去看一眼又有何妨?而且……”
而且……他要知道山河剑到底在不在塔林里。
吾念见拗不过他,也不再什么,快走两步跟了过去,将那只发着冷汗的掌心握进了手里。
道尽头的转角处是一道七级的石阶,阶上倒是没有生杂草,只是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不知道累了多少个冬季,险些看不出阶梯的模样。
石阶通上去便是塔林,大大十几座,每一座浮屠塔里面埋藏的都是佛骨和舍利,吾念头一回见到巍然林立的塔林,心中肃然之意顿起,站定在原地默默诵起了经文。
司淮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多什么,转身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后头那座最高的浮屠塔走过去。
当年他便是坐在那上面等着灵隽,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染成了另一个颜色,山河剑的剑尖不断往下淌着血珠。
然而越靠近这座浮屠塔,他越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不常来塔林,却知道明华寺的浮屠塔已经经历好几代住持,这座塔虽然也有了老旧的痕迹,可是和周围的比起来还是太新了。
就像是倒下之后又重新砌了一座起来。
司淮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浮屠塔底下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伸手摸了一把石塔上的灰,他轻轻合上了双眼,并起的指尖随着出口的剑诀凝起了一道青色的光芒,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落到浮屠塔上,旋即又被一道金色的佛光挡了回来。
司淮被震得吐了一口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正好被身后赶来的吾念接近了怀里。
“祁舟……你怎么样?”吾念用袖子擦拭着他嘴角的血,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这样问他。
“没事。”司淮扶着他的手臂站稳,目光死死地落在了身前的石塔上,对吾念道:“你让开些,我要劈开这座石塔。”
方才他念剑诀的那一刹那,已经可以清楚地感应到山河剑就在这附近。
“这是佛门圣物,你要劈它做什么?”吾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浮屠塔,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只好将他拉到了身后,道:“你身上有伤,我来就好。”
司淮收回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任他搀扶不远处的树下休息。
吾念的修为并不弱,用内力劈开一座石塔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座浮屠塔不知到底藏了什么玄机,接连两掌劈下去都纹丝不动,最后还是司淮合力劈了一掌,才从顶端裂开了缝隙,轰然倒了下来。
一道耀眼的光芒霎时迸了出来,将四周乌蒙蒙的浮屠塔都渡上一层金色的佛光,很快又消失了去,只留下一柄失了光华的金色禅杖立在石堆中,禅杖底下横躺着的,正是司淮寻了许久的山河剑。
原来他们要找的碧玦禅杖在这里……
原来他找了许久的山河剑也在这里……
将取出玉玦后的禅杖用来封印山河剑,果然是灵隽那和尚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灵隽到底还是怕他会回来伤害他的天下苍生。
为什么转世后的吾念都能信他,灵隽却还要防他一手呢。
司淮的脸上笑着笑着多了几滴泪,笑是苦的,泪是涩的,到了心里变成了杂陈的味道。
他推开了吾念的搀扶摇摇晃晃走上前,伸手握住了碧玦禅杖,却发现那禅杖像嵌进了大石里一般沉得厉害,用尽了全力也没能挪动它半分。
禅杖就是落在山河剑上的一道封印,拿不开禅杖,也就拿不出山河剑。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吾念,声音带了几分沙哑,道:“你来。”
“我?”吾念从他的动作里已经看明白这禅杖被落了禁制,虽然听从地上前,神色还是有几分犹疑,一边尝试着拿起禅杖一边道:“你修为这么高都不能拿起来,我哪里能拿得动,我只是和灵隽法师长相相似,毕竟不是……”
最后一个“他”字只剩下一个惊讶到长大的口型,吾念看着被自己拿在手里的碧玦禅杖,震惊得不出话来。
这禅杖虽然很沉,但司淮绝不至于拿不起来,分明就是有禁制在上面才是,可他却……一定是因为他是佛门的弟子,所以能破开佛门的禁制。
吾念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抖了出来,解释给自己听似的想出了这个蹩脚的理由。
司淮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山河剑便落到了他手上,原本暗沉的剑身突然有了光华,一道青蓝色的剑芒从剑柄环绕到了剑身,最后没进了用梵文刻成的“山河”二字里。
“这是……你的佩剑?”吾念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一直保持着握住禅杖的姿势没有动。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有多高兴,反倒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祁舟……”吾念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这样一个人杀人烧寺,到底发生了什么灵隽法师会将他的随身佩剑封印在了这里?
司淮拂过山河剑的手指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嗯。”吾念轻应了一声,怕他没有听到,又点了一下头。
“也罢……”司淮叹了一声,抱着山河剑就地挑了块规整些的石头坐了下来,望向来时的石阶和道沉默许久,才终于寻到个起的头。
作者有话要: 【与正文无关的剧场】
某日,司淮外出喝了点酒回来后,发现灵隽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司淮忽然起了玩心偷偷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没想到刚一离开,灵隽就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灵隽:“你又偷吃甜糕了?”
司淮:“没……没有啊……”
灵隽:“那你的嘴怎么是甜的?”
司淮连连咂了两下嘴,“没有啊……”
灵隽将他的模样都看在了眼里,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按了下来,在他嘴唇上啃了几下,轻笑道:“真的是甜的。”
这章写得有点压抑,放个临时想到的剧场出来(与正文无关),刚好今天营养液520瓶,算个福利叭~~
PS:下章是回忆章节,最后一段回忆部分,大概有点虐(可以找我要抱抱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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