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糯糯的话音没有什么声调起伏，仰起的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有几分呆讷。

    司淮抽了抽嘴角，微微弯下腰身想拉开那孩子抱着自己大腿的一双手，皱着眉道：“哪来的孩子胡乱认……咦？”

    没完的话在一声轻轻的疑惑语调中戛然而止，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伸出去的手生生转了个道落到那孩子的脑袋上，动作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不着痕迹地凝了一道灵力在他身上探寻了片刻。

    那孩子呆呆地任他揉了一会儿头发，才松开了抱着大腿的双手，脚步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把脑袋仰得更高了一些，嘴角咧出一点弧度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然后慢慢举起了一只苍白的手，拉住了司淮还来不及收回去的手的指。

    软软的手心没有一丝孩儿该有的温度，司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又怕吓着了他，掀开白帷帘舒眉轻声笑了一下，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吾念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糕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正好是这一大一一蹲一站的画面，在往来的行人中竟有一种出奇而又莫名的和谐。

    司淮一根手指还被那孩子抓在手里，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对吾念笑了一下，而那孩子一直呆呆地看着他，见他望向了别处，才慢半拍地跟着他看了过去，神情迷茫地看了一圈，最后定定地将视线落在了那包糕点上。

    “怎么有个孩子在这儿？”吾念走上前来，顺手从司淮的斗笠上取下了一片枯叶，微微弯下了腰身量起那孩儿。

    不等司淮回答，那孩儿已经松了手摇晃着走向了吾念，用同样的方式抱住了他的大腿，仰起头盯着他手里的油纸包，用那不大且没什么语调起伏的糯音又唤了一声，“阿娘——”

    吾念被他这一声骇得呛了一口口水，别过脸低咳了两声，才转而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司淮。

    若只是这么一声孩儿认错了人的叫唤倒也还好，可刚刚那孩子抱住他的时候，他分明就感觉到了一种常人不易发觉的从脚底直蹿到全身阴寒，若是在晚上遇见了不定就要先出一道符咒去。

    司淮一撑膝盖站起身来，耸了耸肩膀，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孩子在哪里见过吗？”

    “见过”吾念听他这么一，果真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低下头又认真地端详了两眼，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在大荒山附近遇到的……那位素尘道姑的孩子”

    “嗯。”司淮应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油纸包开，拿了一块递到又回到脚边的孩儿的手里，见他低头慢慢嚼了起来，才一派从容地捻起一块往自己嘴里塞。

    这孩儿身上带着阴森森的死人气，普通人或许不能察觉，但修炼之人却很容易发现。

    如果只是个鬼孩子的话不可能在白日里出来，可这孩子不但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游荡，还会跟他们讨东西吃，便也不难想到是素尘道姑那个“起死回生”的孩子了。

    当时他们从素尘家里离开的时候，将他们一家三口都交给了闻契道长，想来闻契念在同门师叔的情分上，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吾念四处张望了两眼，并没有在人流中见到一张相识的脸，神色有些凝肃地道:“莫非这孩子和他爹娘走散了”

    听到“爹娘”两个字，那孩子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歪了一下脑袋，含混不清地唤道:“阿娘……”

    “……”一块没吃完的酥饼从司淮手里掉了下去，他抽了抽嘴角，有些无奈地道:“看来他只会这两个字。”

    吾念似是赞同地点了一下头，低头看了看那孩子，又转头在人流里搜寻了一圈，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茶楼，道：“这孩子在这里，他爹娘肯定也在这附近，我们去茶楼坐下等着，正好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可以憩一会儿。”

    司淮倒不觉得有什么疲累，只是想到吾念昨晚似乎没怎么合过眼，便答应了下来，伸过一根手指让不及大腿高的娃娃牵着。

    孩儿迈着两条短腿似乎跟得有些吃力，走出去两步，司淮干脆蹲下身一手将他抱到了怀里，重新拉下掀起的斗笠帷帘，将脸颊上还未消退的伤痕和怀里那道的身影一道挡住。

    吾念指的茶楼似乎是新开张不久的，门窗上红纸黑字的“吉”字都还没有揭去，桌椅也都干净整洁，或许是快到午时的缘故，一楼的大堂已经快要坐满了人，只余下几个角落里的位置还空着。

    茶楼伙计见新客进门忙迎上前来，端出了一副见到自家高堂的虔诚笑容，问道：“大师……呃，两位客官这边请。”

    他指的方向，是余下几个空座中一个稍稍不那么靠角落的位置。

    吾念竖着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正要跟着引路的伙计往那一桌走去，司淮忽然伸过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另一个方向看，同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前两日在江面上追杀我的人。”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与他们原本要落座的那桌隔了三张桌子的地方，满满地坐了两桌仙门的弟子，且旁边一张空桌子上也放了几把佩剑，想来是有几人出去了还没回来。

    “伙计……”吾念叫住了已经在勤快擦桌子的茶楼伙计，可以侧过了身子不让那些仙门弟子看见，问道：“我看这茶楼上边还有一层，不知是不是雅间？我们这儿有个孩儿，想要处清净些的地方休息一下。”

    他刚完这句话，被司淮抱在怀里的孩儿忽然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挥动的手不时挥开遮挡的帷帘，不大的声音带了点干巴巴的哭腔喊道：“阿娘……阿娘……”

    吾念以为他是见到了自己娘亲才忽然有了这般反应，可是在茶楼里巡视了一圈也不见素尘道姑的身影，见那边的仙门弟子中有人抬头朝这边看来，赶紧背过了身将司淮挡在身前，伸手拍了拍孩儿的背低声安抚。

    那茶楼伙计原本听他想要雅间已经喜滋滋地迎了过来，可看到还有个啼哭着喊娘的孩儿，又犹豫了起来，问道：“敢问大师和公子，这娃娃的娘呢？”

    “怎么？你疑心我们是拐孩儿的？”司淮隔着帷帘扫了他一眼，直接将他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伸手抓住孩儿乱动的手，慢悠悠地道：“这孩儿心智有点问题，只会喊‘阿娘’这两个字，让你抱着他也这么喊你。”

    完，像是为了证明一般，司淮掀起了帷帘的一个角把孩子朝茶楼伙计递了过去。

    那孩子被他一只手穿过腋窝提挟着，立马停止了扭动的动作，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睛看着那茶楼伙计，又转头看了看挡在帷帘底下的司淮，伸手抓住了帷帘的一角，怯怯地又喊了声“阿娘”。

    见孩子果然是认得司淮的，店伙计立马满面愧色地连道了几声歉，一边着要领他们去最好的雅间，一边顺手收了旁边桌子上吃空了的碗盘递给另一个来接的伙计。

    二楼雅间比一楼的大堂清净许多，隔间外放了一盆盛开的腊梅花，许是年关将近的原因，的腊梅树上用红线挂了几个红纸包，飘洒的墨迹在红纸上落了个倒着的“福”字。

    矮几上倒扣着几只样式精致的杯盏，先他们一步进去的伙计已经斟好了热茶，体贴地从角落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张绒毡，笑嘻嘻递过来道：“现下客人多，饭菜怕是得等一会儿才能送上来，孩儿如果瞌睡了就盖上，免得天冷着凉。”

    “多谢。”吾念接过伸手接过，见伙计要走，忙又叫住了他，客气地道：“我们确实与这孩子的娘亲是认识的，只是眼下走散了，如果见到一个年轻妇人来问，千万知会我们一声。”

    “大师放心吧！”伙计扬着头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擦桌布往臂弯上一搭，蹬着欢快的脚步往楼下跑去。

    听着那阵脚步声走远，司淮才就着铺在地上的厚蒲团坐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抱在怀里的孩子就又开始不安分地乱动，含糊不清地咿呀着什么。

    吾念见状，忙上前接过了孩子，一手绕过背部托住了他的大腿，另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在他肩背处轻拍，哼着调哄得他重新安静了，才笑着对司淮道:“你方才抱的姿势不对，差点儿都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了，也难怪他要哭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明明把他抱在腿上玩……”

    他脸上的笑意随着顿下的话语收敛了些许，视线落在司淮垂在身侧的左臂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司淮一直是用右手抱着孩子的。

    想到那道布满了臂的红莲业火留下的伤疤，吾念的脸色又往下沉了沉，担忧地问道：“你的手……还在疼吗？”

    “不疼。”司淮想也不想便回了一声，宽慰似的拉了拉袖子，露出手臂上缠着的并未渗血的纱带，不着痕迹地转走了话头，道：“你倒是会哄孩子，早知如此，当年我化形的时候就该化得再一些，让你唱歌哄我睡觉。”

    吾念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孩子，发现那孩子也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看他，想象了一下司淮变作了幼儿让他哼歌哄睡觉的模样，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不是个安分的孩儿，怕不是哼哼调儿就能哄睡着的。”他将另一边的蒲团放到了司淮边上，挨着他坐了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过了司淮的腰，回忆道：“起来，尘一也算是我一手带大的，抱孩子这种事情我自然比你做得熟。”

    司淮顺势靠到了他肩膀上，合上了眼睛，接了他的话问道：“我记得你过，那和尚是你在荒郊野岭捡的？”

    “嗯。那年我似乎是跟着师兄外出去做一场法事，回来的时候路过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地，见一个孩子晕倒在那里，就把他带回寺里了。那时候的尘一，大概和这孩子一般大。”

    两三岁的模样，懵懵懂懂的。

    司淮动了动脑袋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一个孩儿不可能自己跑去到那种地方去，你们没带他找找家人？”

    “等过的，只是我们在那里等了两天也不见有人来寻，想必是哪户人家不要了才丢下的。”吾念的语气有几分怅然，末了，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既然让我们遇上了，明尘一和佛祖有缘。既然身归佛门，何必再贪恋红尘？”

    “是吗？”司淮拉长了尾音，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挑高了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问道：“出家人不贪恋红尘的话，那你为什么惦念了我三百年？”

    为什么……因为舍不得？因为他值得？

    吾念无奈地笑了笑，在腹中把昨夜过的话颠来倒去过了一遍，才慢慢正了神色，道：“我不贪恋红尘，但你是我心中的挂念。”

    因为有这一道挂念，所以他放弃成佛，在人世间执着了三百年。

    见司淮浅浅笑开，吾念也跟着笑了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擦伤，正想些什么，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动静，不禁凝起了神，道：“有人来了。”

    不是来上菜的茶楼伙计，而是一群蹑着手脚摸上楼梯的人，且都带着随身的兵器，尽管出鞘时极其心，但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司淮也已经听到了，坐直了身子将随手放在桌上的帷帘斗笠又扣回了头上，站起身来，道：“看来刚刚那群仙门弟子已经发现我们了，只是在等出去的人回来。”

    “祁舟！”吾念一把拉住了他，略带担忧地道：“别！”

    司淮顿了一下，转头朝雅间外望了一眼。听声音对方少也有十几人，他有山河剑在手也不用怕什么，只是一旦暴露了就会引来更多的人罢了。

    想了想，司淮还是点了一下头，推开了另一边的窗户，四下看了看确认下方大街上并没有仙门修士在把守，才转身从吾念手里接过了孩子，翻出窗户跃到了街道对面的屋顶上，在一众行人的惊呼声中翻下了高墙。

    这一串动作带得抱在手里的孩子也跟着颠簸了起来，一上一下的跃动中，似乎从他厚厚的衣襟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　　【我回来啦！！这是我断更最久的一次了，对不起等更的你们T_T,实在是三次有更重要的事情，熬了几天夜到今天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T_T】

    这一章大概是进入剧情前的过渡，四舍五入一下大概就是吾念和司淮的带娃日常吧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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