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城锝的印象中， 继承了自己一身臭脾气的儿子从来不懂得道歉为何物，所以今天突然听到他的道歉，才会让傅城锝那么惊讶。

    傅衡似乎也不太自在，他也是之前带箐箐带久了，这些从前很难出口的话竟是已经习惯成自然。

    毕竟箐箐是个很较真的孩子，如果你做错了什么， 或者惹她生气了， 不跟她好好道歉家伙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时……时候不早了， 先下楼吃饭，别饿坏了孩子。”

    不仅傅衡不自在， 连傅城锝也感觉别扭得很。

    他似乎忘了一开始的抱怨，颤巍巍地自己站起身， 迈步往外走去。

    傅衡在父亲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沉默地伸手扶住他一边胳膊。

    傅城锝下意识地想抽手，结果还没来得及动作， 另一只手就被一双软绵绵的手握住。

    “爷爷， 箐箐扶你。”对上傅城锝垂下来的目光， 箐箐咧嘴一笑，模样萌萌的，让人不忍拒绝。

    “乖。”心回握孩子的手， 傅城锝这次不敢拒绝了， 怕伤了孩子的心。

    箐箐和傅衡一左一右，扶着傅城锝下楼。

    老人家走路不稳，走几步还得喘口气， 但仍旧坚持挺直了背脊，就是不肯稍微弯下分毫。

    楼梯傅城锝是没法下的，只能坐在轮椅上用轮椅升降梯下楼，即便如此，傅衡还是全程没有松开扶着父亲的手。

    他的后悔无言，却在用行动弥补。

    一家人移步到一楼吃早饭，厨师早就做好了丰盛的一大桌子早餐，各式各样的都有，保证满足每个人的口味。

    傅城锝坐在主位，傅衡自然地带着箐箐坐在他下手处，其他人也各自落座。

    傅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大家用餐的时候还是默契地选择安安静静地吃饭，假装自己是一团空气。

    这种寂静的时刻，孩子的童音就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显。

    “箐箐要吃包包。”箐箐拒绝傅衡的白粥，点名要另一边的叉烧包。

    距离叉烧包最近的傅司谨立即将包子拿过去放在箐箐眼前，傅衡则随手将那勺被嫌弃的粥塞进自己嘴里，然后拿起包子给箐箐掰了喂她。

    傅城锝震惊地睁大了一双老眼。

    他看到了什么？

    自家那个冷漠强势，还带有轻度洁癖的儿子，居然吃了别人的剩菜，还任劳任怨地给孩子喂饭！

    太阳西边升起了？

    老人家下意识地探头，企图看看屋外的太阳究竟是在东北还是在西边。

    可能是他动作太夸张了，引来傅衡的注意。

    傅衡拿起筷子给父亲夹了一根玉米：“您血糖太高，不适合吃面食和米粥，吃这个。”

    “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你管。”着，傅城锝做势要将玉米夹出去，被箐箐眼尖地看到：“爷爷不可以挑食。”

    家伙嚎得可大声了，不仅吸引了所有傅家人的注意，连佣人和护工们都投来看热闹的眼神。

    傅城锝僵住动作：“……”

    这家伙是专门来克他的吧！

    护工有些担心，生怕这位脾气不太好的老爷子发怒。

    只见傅城锝沉着脸，抬起那只拿着筷子的手……

    把玉米又弄回来，默默地吃。

    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傅衡又给傅城锝夹了颗水煮蛋和一些新鲜水果。

    这些都是老爷子不怎么爱吃的，他倒是想拒绝，但是在儿子难得的关心和箐箐的紧迫盯人下，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把东西都给吃了。

    哼，他只是担心那个孩子会哭而已，绝对不是怕了儿子。

    一顿饭吃得别扭又透着点温馨，别作为主角的傅衡和傅城锝，连一旁的傅氏兄弟都觉得有点尴尬。

    还好再怎么尴尬也有结束的时候。

    傅衡放下碗筷的动作就像是一个信号，见他吃饱了，其他人立即齐刷刷地放下筷子，隐约间似乎还有人松了口气的声音。

    傅衡拿起餐巾给箐箐擦嘴，擦完之后才抬眸望向他父亲：“我妈呢？”

    刚刚没问是已经预料到了母亲的情况可能也不太好，傅衡不想一上来就破坏家庭气氛，而且只要他在家，早晚都会知道母亲的情况，所以忍到现在才发问。

    “你妈……你妈……在睡觉，对，就在睡觉。”傅城锝低头，躲开儿子探寻的目光。

    “我去看看她。”傅衡起身，不给傅城锝和其他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冲上了楼。

    阻拦不及，傅城锝连忙催促护工推着他上楼。

    一群人急急忙忙追到傅家老夫人的房门外，看着那大敞的房间门，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他们不敢上前，理智在发出警报，如果现在上前扰的话，后果绝对很惨。

    所有人中，只有傅城锝冷着脸，甩开护工的搀扶，自己颤巍巍地走到妻子屋门外。

    “滴滴滴……”心电图的声音格外清晰，和心电机一起的，还有血液透析机运转时的细微声。

    “多久了？”傅衡嗓音微哑。

    “也不多，就半年。”傅城锝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为什么不告诉我？”傅衡眼眶已经红了。

    “你妈不让，我就不敢。”傅城锝缓步走进屋内，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其实你媳妇儿知道的，我们以为她会告诉你，还担心了挺久。”

    结果最后只听到了儿媳妇出国旅游的消息，并且派人调查还差到了两人准备离婚的消息，直接就让傅城锝的心凉了半截。

    他不认为儿媳妇是不孝寡情的人，只觉得应该是自家儿子的错。

    如果不是到了彻底无法忍受的地步，儿媳妇绝对不会离开儿子。

    可是人老了，就总想看到孩子们和和睦睦地，家庭美满。

    昨天的邀请，其实算是老人家最后一次的挣扎，成则成，不成也只能认命，但顾箐箐这个儿媳妇，傅城锝和妻子是永远都认的。

    “她没法告诉我。”

    不是‘没告诉’，而是‘告诉不了’。

    因为顾箐箐变成了箐箐，她失去了一切，包括年龄，记忆，所以她不可能还记得公公婆婆的重病，也不可能告诉傅衡这件事。

    傅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强调这一点，可他真的很想……很想让时光倒回。

    不用很多，只要回到妻子变之前，他绝对当天就推掉一切工作，立马赶回家，跪在妻子面前乞求她的原谅。

    从箐箐变的那天起，傅衡就一直在追查她变的原因。

    半年过去，不论多少，他都有了些收获。

    其实，对于箐箐之所以会变的原因，傅衡已经有所猜测。

    不是被迫，而是她主动。

    应该是某种拥有神秘力量的存在，听到了她的心愿，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实现了她的愿望。

    ——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结果就是箐箐得偿所愿。

    她变了，并且从此长不大，重归天真无邪时，可以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但是这个冤枉对于他们这些在乎箐箐的人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

    傅衡不敢想这个问题，因为与之相对的，是他们所给予箐箐的，更加残忍的痛苦。

    “臭子，做出这副鬼模样给谁看，你爹妈还没死呢？不用你急着来哭丧！”

    突然的一声爆喝，惊得傅衡立即回神。

    他看向突然发怒的父亲，迷茫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抱歉。”又是一声道歉。

    这次傅城锝没了一开始的震惊，只觉得格外刺耳。

    他做势掏掏耳朵，一脸嫌弃：“别一天到晚只会道歉，那么软弱的样子可不像你。”

    “您就不能我一句好。”

    傅衡有些无奈，但也不好和老人家争辩什么。

    他伸长手臂拿过父亲身边一直被似有若无地压着的病例，一张张翻开仔细阅读。

    越看，傅衡原本沉甸甸的心逐渐放松。

    虽然情形依旧不乐观，但至少不是他预想中的最坏情况。

    他母亲情况比较危险，糖尿病引起的肾衰竭。

    因为老人体弱，而且年纪太大，医生不建议换肾，而且换了肾其实也撑不了几年，那就只能做透析。

    做透析的话，如果控制得好，再活个十年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父亲的情况就更简单，普通感冒加轻度气管炎症。

    老人家应该是最近才生病的，医生需要先把他的病根逼出来才能一点点给治好。

    所以父亲才会看起来那么严重，实际上好好配合治疗的话，少则一周多则半个月，他爸就能好利索。

    看他现在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就知道，老头子精气神好得很。

    只是……

    前提是傅城锝肯乖乖配合治疗。

    傅衡冷着脸，全身都弥漫着一股冷气，看着有点吓人：“抽烟，喝酒，吃辛辣刺激食物，您是觉得您病情不够严重，得再给它加重一点是吧？”

    也不知道傅城锝的主治医师是不是存了告状的心思，病例上面不仅写了病因和治疗建议，还特地备注老爷子的治疗态度。

    他治病期间干的一切‘好事’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还特地一笔一划写得字正体方，生怕别人看不懂。

    这告状的态度清清楚楚，就算傅衡想忽略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