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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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桃源村摸清了粮食的底之后, 贾放重新回到贾府之中,却听到荣府后门,荣宁后街那里一阵人声。

    他背着手走过去, 见到一个穿红戴绿,媒婆模样的妇人, 由史夫人的陪房赖氏送了出来。这个妇人身后, 还跟着高高矮矮, 十几个女孩子, 年纪大约在六岁到十岁不等, 个个面黄肌瘦, 颇有菜色。

    贾放心知遇到了人牙子。

    那人牙妇人面色不太好看, 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现在几乎跟个麻花儿似的。赖氏却丝毫不在意,昂着头笑道:“你别当我们夫人好哄。现在城外都是流民, 你手头这些人都跟白捡似的, 怎么拉进城给身衣服就五两银子一个了?”

    贾放马上明白了:现在城外的流民很多, 人被逼急了,卖儿卖女也是寻常。人牙子手里的这些女孩儿,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我只道国公夫人宅心仁厚,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若不是遭了灾,也不会出来低三下四地在别人家府里当差。”那人牙子被赖氏嘲讽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愤而反唇相讥,“没想到啊, 到了国公夫人这儿,碰壁碰的这叫一个惨。都这年景了,堂堂国公夫人还指着从我们这些人手里抠钱不成?”

    “嗤——”

    赖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登时反唇相讥:“你这儿的好主意,白捡的女孩儿,卖到各府里,着无本万利的主意。却将这些好人家的女孩儿从她们的父母亲人身边带出来,也不晓得损了多少阴德。”

    赖氏和贾放一直彼此不待见,但贾放认为赖氏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还不错,三观还算比较端正,当下在一旁给赖氏点了点头。

    赖氏一瞅,自家爷们都给自己撑腰,那更是来了劲儿,当即舌绽莲花,口吐芬芳,将人牙子好好损了一顿,最后又:“这年景,连皇上都登坛祈雨,各公府大族哪里敢不例行节约?你将这些孩子送过来,让府里既担着奢靡铺张的罪名,又要管她们吃管她们喝,教她们规矩,这么点孩子,又做不来活计,简直是白养着……你当我们荣府是开善堂的呀!”

    赖氏这一番抢白,让那人牙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实在是下不来台,一声大喊:“走!”带着那群孩子就走,从荣宁后街灰溜溜地离开了。

    赖氏着实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给她点赞的竟然是贾放,登时又“哼”了一声,昂首转身走了。

    贾放看她的态度,应当还不知道她家赖大已经出事了。

    赖氏一走,贾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刚才这个老婆子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荣府不是开善堂的。

    的确,现在就凭一家一府的力量,要救城外数十万灾民,显然是不现实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只是一个公府庶子,没有官职在身,虽手握“一点点”粮食,他又该如何行事,确保自己能够“救万民”而不是“救一人”?

    正想着,只见几个贾赦院的厮聚在荣府后门口,有人推了两驾大车过来。贾放见那大车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简直和寺院里的大钟有的一拼。后头一驾则载的都是柴草之类,还有一袋,像是粮食。

    那几个厮都认得贾放,欢声招呼:“三爷!”

    贾放望着那口大锅,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厮们一起嬉笑着回答:“这是去东门外舍粥。”

    贾放:原来如此。

    厮们都知道贾赦和贾放要好,有人当即笑道:“大爷了,多舍一把米,就给咱大奶奶和未来的爷多积点儿阴德。”

    贾放随意上前看了看,从第二驾大车上的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米,凑到鼻端闻闻,皱着眉头问:“这是陈米?”

    厮们相互看看,其中一人便满脸堆笑,上前跟贾放解释:“去东门外搭棚舍粥么,自然没办法用上好的米,用咱家那些碧粳米、胭脂米去舍粥,大爷还不杀了我们?”

    “再了,三爷,其实的们平日里也就是吃这些陈米,都是一样的粮食,不过就是有些霉味儿。要真是嫌霉味重了,就抓一把新米掺在里头一起煮,那滋味就要好上不少。”

    “是呀,若是厨房里的嫂子们给好脸,再让咱拌上一勺猪油……”

    到这里,厮们齐齐仰着脸,眯着眼,做出一副享受的模样。

    贾放却觉得脑海里有什么模模糊糊的呼之欲出,赶紧问刚才话的厮:“你再一遍?”

    那厮被吓到了,赶紧摇手:“的也不常吃这猪油拌饭。最多厨房的嫂子们心情好,高兴起来赏咱一勺……”

    贾放却摇手:“不是这个,你之前了一句什么?”

    厮们这才回想起来:“……将新米和陈米掺在一道煮。”

    贾放:“就是这个,这样煮出来的饭,就没有霉味儿了吗?”

    厮们相互看看,摇摇头,:“还是有味儿,只不过味儿就没那么重了。”

    贾放“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脑海里呼之欲出的一点记忆忽然又沉下去了。

    贾放可不是什么死板执拗之人,他手上的十万石陈米,只要没有霉变,人吃下去不会生病,他就会选择全数拿出来救灾——虽然这十万石米救不了所有受灾的人。

    但是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陈米好像也是有些特别的用场的,尤其是听见厮,将新米和陈米掺在一道煮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想到了什么。

    目前粮价高企,城里的粮行都在囤积居奇,百姓们过得艰难,城外的流民更加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贾放所想的是——他手里的十万石米,不仅仅只是十万石米,更应该是一枚杠杆,撬起更多的粮食,拯救更多的性命。

    只是那主意一晃即过,贾放都没有机会窥见真容。

    贾放便问:“你们这不是第一天去城外舍粥吧?城外的情形怎么样?”

    厮们相互看看,脸上那股嬉笑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有人便答:“三爷,您年纪,轻易别出城,尤其是别出东门。出去看到那些悲惨之事,心回来睡不着觉,做噩梦……”

    贾放知道对方是好意,但这提醒得晚了一点,他前儿个正是从东门回的京。

    这时贾放点点头放了行,:“不耽误你们,这就去做善事去吧。”

    这几个出城搭粥棚舍粥的厮去了之后,贾放实在没法儿在府里就这么坐着,索性上街,来到铜巷附近,一家粮行一家粮行地这样看过来。他所料不差,每一家粮行都非常默契地维持着价格同盟,全城的粮价都是一样的高。

    每一家粮行跟前,都有失望而归的百姓。贾放甚至还瞧见了上次来给大观园深井的那个井匠,将袋子里的铜钱取出来,数了又数,这才痛下决心走向粮行——显然是粮价让这位经验老到的井匠也觉得难以应付了。

    话,“天一生”手下,应该也拥有好几座粮行吧?

    贾放一低头,刚好看见自己身上佩着的那枚青田石的“天一生印”,心中便又有些烦躁。他暗自心想:水仙啊水仙,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一路走着,又想起离开德安县时四皇子的叮嘱:“盼你回京,也能做一个,救万人之人。”

    每每他自我安慰,告诉自己:手上有粮,遇事不慌。可是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灾情,他还是心里没底——十万石粮食,若是随随便便拿出来,真的便能救万人吗?万一没法儿用在刀刃上,岂不是那么多优势都化为乌有,那么多努力都了水漂?

    或许他应该想办法向在京监国的太子爷上书建言,在京东郊也建流民营?

    可是四皇子在德安县建流民营在先,效果立竿见影,如果朝中没有阻力,东面的流民营早就该建起来了呀?

    现下眼看着京城另一头的乱象,贾放实在是对监国太子的组织协调能力产生了一部分怀疑。

    他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贾放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信步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

    忽见路边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正跪在地上,头上插着草标,面前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卖身葬母”几个字。

    男孩身边的确有一张草席,草席下露出一双脚。

    见到贾放靠近,那男孩扬起脸,眼神骨碌碌地紧紧盯着贾放。

    贾放见他眼里没有哀戚之意,便能断定这男孩是个骗子。不过是借此机会骗取人们的同情,弄几个钱罢了。而他面前的一个破碗里,也确实已经有好心人丢了几个铜板进去。

    他皱着眉头望着那个男孩,心里却还在想别的事。

    “如何救一人,又如何救万人?”他喃喃地问出了口。

    谁知旁边有个清朗的声音接口道:“不救一人又如何救万人?贾世兄与其在此处犹豫,不如先将眼前这个孩子救起再?”

    贾放一回头,见到身边话的人,差一点儿开口招呼叫“妹夫……”

    好在话到口边又忍了回去,他赶紧向对方施礼问好,也称呼对方:“林兄。”

    对面的人眉清目秀,脸庞轮廓颇有些南方人的柔和,正是前次他在晚晴楼上遇见过的,“姑苏林海”。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对同一个贼兮兮的孩子,反应有所不同。

    林海蹲在那孩子面前,柔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放心,我自会叫人安排,安葬令堂,但现在需得给你安排个去处。”

    那孩子紧紧盯着林海,眼中渐渐漫上一层泪光。突然,他“砰”地一声给林海磕头磕下去:“不劳大爷费心,只消大爷赏的几两银子,的自己葬了母亲,就来大爷府上当差……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大爷的恩典。”

    京中这种骗术原也很多,孩子是“卖身葬母”,若有人真给了钱,那孩拿了钱就没有影了,到府上来当差什么的,根本都是没影儿的事。

    林海是姑苏人,姑苏一向富庶,林海也没见过这种惨事,更加没听过这种骗术,当下就从袖子里掏银子,一边掏一边告诉那孩子,“我住在城西剪刀巷,姓林,你一听就知道。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只是你若无处可去,跟着我,我好歹可以给你照应……”

    谁知这时贾放突然一伸脚,来到草席蒙身的那名女子跟前,一伸手,将那草席揭了。

    这举动出人意料,正在与林海对答的那个男孩尖叫一声,冲着贾放就扑了上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贾放的胳膊,要将他往后扯。

    林海愣了神,一旁的路人却有觉得贾放很无聊的,冒出一句:“这位爷也太较真了。这卖身葬母的满大街都是,又有几个是真的要葬母的?但干嘛非要揭人老底?”

    林海这才明白他上当了。那草席地下的人,未必就是什么死人。

    就在此刻,那男孩却突然停了手。他看见贾放正伸出手探草席下面那女子的鼻息。

    男孩自己也伸手试了试,又摸了摸母亲的手,觉得凉冰冰的,登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娘啊——”

    贾放赶紧冲那孩子摇摇手:“被忙着哭,还有一口气。”

    他早先觉得不对劲:看那男孩的一副狡狯模样,他断定草席下的人应该活着。但他见那草席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所以贾放心想,不会是真的出事了吧。

    所以他才会有了这掀席子的举动,果然见草席下的女子面色发青,气若游丝,已经快要不行了。而那孩子只顾着在前头假扮“卖身葬母”,完全没顾念身后母亲的情形,谁知草席下那妇人状况不佳,这一出戏码险些“弄假成真”。

    男孩听母亲还有一口气,登时也不哭了,麻利地往后退了半步,冲着贾放就重重磕头磕了下去——他似乎已经磕惯了,三下两下,额头已经磕得红肿。

    贾放也不管他,只回头看向林海:“林兄可有人手?”

    林海点点头,叫了一个身强力壮的长随过来,命他背起那妇人,几个人带着那孩子一道,往医馆过去。

    医馆的大夫一见到就:“是饿病。唉,最近每天都能见着好几个。”着上前,用拇指使劲掐妇人的人中,掐了片刻,那妇人眼一睁,醒了过来。

    贾放:难道就是低血糖引起的晕厥?

    那大夫摆摆手:“不用吃药,出门,去对面那家茶寮,跟老板,来二两米汁。老板就晓得了。别让她急着喝,就放她这么半躺着,慢慢一勺一勺地喂……只要能吃得下,就死不了。”

    大夫非常有经验,看样子这几天接诊的这种病人也不少。

    贾放和林海连忙张罗着到对面茶寮,买了米汁,让那孩子慢慢地喂那妇人喝下去。

    茶寮里卖的所谓“米汁”,其实就是米汤,大米粥慢慢熬,熬到那里头的米粒全都碎了化了,喂那妇人一点点喝下去,没过多久,妇人脸上便多了一点点血色。

    待那孩子将一碗米汁喂完,林海又命人去给这孩子买了一袋子馍和一罐咸菜,堆到那孩子面前。七八岁的男孩,眼看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一双眼登时又慢慢地红了。

    他爬到贾放面前,重重磕下头去,:“谢谢大老爷!”

    转头又对林海磕头,:“谢谢公子!”

    林海与贾放相视而笑。林海笑道:“看出差别来了。你这个真正救人的,才是个大老爷。”经过这一桩救人之事,林海与贾放之间的关系登时亲近了许多。

    两人又问起那孩子,何方人士,如何来的京城。一问才知道,这孩子也是北方人,家里遭了旱灾,一家四口人,丢下家里的田地,一路逃荒南下。在路上先是没了爹,后来男孩的妹妹也没了,只剩娘儿两个,一路来到京城东面。

    原本他们这样的流民是进不了城的,但是这孩子的娘以前曾在河北道上某个官员府上做针线嫂,后来这官员升迁进了京。妇人在入京的关卡处报了那官员的姓氏和官职,谎称是他家的远方亲戚,侥幸被放了进城。

    他们原以为进了城日子能过得好些,毕竟城里有粮,城外没有粮。可谁想得到,城里有粮是有粮,但是粮价高得离谱,连城里的平头老百姓吃不起,更别他们这些逃荒来的外乡人。

    母子两个身上又没有钱,只能沿街乞讨,讨着讨着那妇人身体越来越弱,那孩子便想出了“卖身葬母”的法子,想要骗好心人一点儿银钱,却没想到,母亲却差一点真的丢了性命。

    男孩着着,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贾放温言宽慰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世上也有人愿意帮你。只不要再行那狡狯欺诈之事了。”

    男孩伏在地上,郑重朝贾放磕了两个头,表示他记住了。

    贾放想了想,又仔细问那孩子:“你是真的看过问过,城里每一家粮行,都是那样高的粮价吗?”

    那孩子忙不迭地点头,:“若是有哪一家比别家粮价便宜,那门槛岂不是要被踏破了?”

    贾放与林海两人对视一眼,心知确实是这个理儿。

    “官仓倒是平价放粮,人夜里去过一次,还没排进那队伍里就被人踢出来了,根本不是我等去买粮的地界儿。”

    “他们……他们都,今次的大旱与蝗灾都是因为,”男孩吞了一口口水,犹豫了片刻,而后才,“是因为试试沙地,德正不修,上天降罪,才会有这样的祸事。两位爷,什么叫试试沙地呀”

    还没等贾放与林海反应过来,那茶寮老板先发怒了,快步走过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对那男孩:“这种混账话别搁在我这儿,牵连到我这铺子看我不撕烂你的皮!”

    贾放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与林海对视一眼。

    那男孩的,哪里是什么“试试沙地”,分明是“弑师杀弟”,再加上“德政不修”的四字考语——这比太学的士子们什么“天人感应”还要过分,这等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竟明明白白地指向龙椅上的那一位。

    也不晓得这男孩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混账话”,但是这么点的孩子能将这佶屈聱牙的言语牢牢记住,证明市井之间这种议论不在少数。

    眼看着茶寮老板一脸凶相,要把这孩子赶出去,贾放连忙:“这种闲话都是无稽之谈,你千万别记住,一个字也别记住,想也不要想,更加不能对别人提起。”

    男孩乖觉,赶紧点头。茶寮老板似乎这才舒出半口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几个人一时起这母子两人今后的出路,贾放和林海都觉得他们留在这城里不是办法。他们两人,一个在自家做不了主,另一个是临时留京人士,都没法收容这一对母子。

    贾放想了想,问那孩子:“如果我告诉你一个去处,但是要出京城,而且要走上一百多里路,路上有可能还不安全……但是到了那里就太平了,你和母亲都有饭吃,有水喝,如果帮着做工还能拿到工钱……你愿意去那里吗?”

    既然这对母子没办法在城里立足,贾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劝他们出城往西,去德安县的流民营里。毕竟那里有父亲贾代善和四皇子在,贾放很有信心,只要这对母子到了那里,就一定能安然度过这场灾难。

    但前提是他们要能平安抵达。

    男孩想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愿意。”

    他像个男子汉似的挺起胸膛,挡在柔弱妇人跟前,脸上表情坚毅,点着头:“我一定护送我娘去……去您的那个地方。”

    贾放点点头,轻怕他的肩头以示鼓励,将德安县的地名和方位告诉男孩。末了又附在男孩耳边,声:“在路上如果看到其他和你们一样没出去的流民,你若是看他们人还不错,不会害你和你娘,你就带上他们,大家结伴,一起朝德安县过去。”

    男孩沉吟了片刻,跪下来冲贾放和林海都磕了头,然后心翼翼地把林海给他的馍与路菜心翼翼地系在背后,然后扶着母亲冲两人福了福,这才慢慢转身离开。

    等两人走远,刚才那个一脸凶相、愤而呵斥的茶寮老板这时却望着母子两个的背影,摇着头叹息道:“可怜,可怜……”

    贾放却与林海对视一眼,两人都:“走!”

    他俩都觉得有一肚子话想,得找个妥当地方坐下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