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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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简易活动房以外, 贾放还带领桃源村的村民们修建了大量的公共卫生设施,主要包括公共厕所、浴室和洗手池。

    这些公共卫生设施不仅仅建在为新移民建的“简易活动房”区域,也在现有村民的聚居区域内建了不少。贾放算在接纳新移民的同时, 也把桃源村这些土著村民的卫生观念也一起掰正过来。

    时间紧迫,这些公共卫生设施中, 除了一部分水龙头与阀门用了贾放从“贤良祠”里运出来的铜件以外, 其他管道之类, 一概用了毛竹。好在毛竹的资源非常丰富, 桃源村附近翻过一座山头, 就是漫山遍野的竹林。

    贾放表示记下了这事儿, 桃源村以后的出产应该还包括春笋、冬笋、笋干、玉兰片之类, 但这可以稍微缓一缓,等到把新移民安置妥当之后再。

    谁知还没等新移民到来呢,这些桃源村的土著村民先对这些卫生设施表示很不习惯——大家最不习惯的, 竟然是洗手池。

    贾放原本要求这些村民每天吃饭之前和使用茅厕之后都洗手。然而就是这样一件事, 所有的村民在新鲜劲儿过去之后都无法习惯, 不是这个忘了就是那个嫌麻烦。贾放给他们带去的胰子他们也不乐意用,多数时候只是冲冲水走个过场而已。

    另外一件麻烦事是洗澡。桃源村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村里不少人洗澡是直接在青坊河水流较缓的河湾里解决的,尤其孩子们,玩出一身汗之后,往水里一跳就解决了。但是贾放要求他们不要随意在河湾里洗澡, 而且要求人和村里用来耕作的水牛绝对不能在同一处洗澡。

    “真的要这么严吗?”陶村长挠着头问贾放。

    贾放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那当然!”

    “村长您也听了,鼓胀病是会过人的。据我猜测, 这种病的病因很可能是一种寄生虫。如果村民们在经过污染的水里游泳、洗澡,或者用不洁净的手吃东西,都有可能染上这种疾病。”

    “对了, 老村长,青坊河,和附近山上的溪有没有一种尖尖的,形状如长铁钉一般的螺蛳?”

    陶村长回想了一下:“有这印象,好像是有。”

    他深知贾放的脾性,登时笑道:“三爷,这又是什么样的美味?”

    贾放却赶紧恐吓对方:“还美味?这种东西最危险,这鼓胀病过人,就是靠了这钉螺。”

    这段时间里,贾放尝试对古代的“鼓胀病”多做些了解,得知这种疾病常见与长江以南,种植水稻的地区。得病的多以下田劳作的农人居多,连带也会有妇人与孩童染病。北方地区,以及南方地区的富庶之家——也就是不用下田劳作的群体,较少有得病的。

    这令贾放锁定了一种曾经在古代肆虐中国南方地区的寄生虫疾病——血吸虫病。

    这种病能让病人全身消瘦,但是腹胀如鼓,无论男女老幼,都跟怀了孕似的,很可能被郎中简单地认为就是鼓胀病。

    而他刚刚提到的钉螺,是这种寄生虫的中间宿主。农人下田劳作,血吸虫的尾蚴通过皮肤进入人体,农人便染病。除了农人之外,水牛也可能会因为这种寄生虫而患病。

    贾放这么一,陶村长被彻底吓住了,惊了半晌,:“您的意思是,如果去有这钉螺的地方洗澡,就会染上鼓胀病?”

    贾放表情严肃,点点头:“是的。”

    这里的村民日常在存在钉螺的水域中劳作,但是还没有发现有发病的情况,这证明血吸虫病还没有在本地开始传播。但如果从外地迁来一批血吸虫病人,再不注意这方面的控制,那他岂不是给这些寄生虫白白送人头的?

    这时贾放拳头紧握,大声:“因此当前最紧要的工作就是,灭螺!”

    陶村长疑惑了:“三爷,把这……钉螺给灭了,人就能不得这鼓胀病?”

    贾放郑重点头:“是的。我非常肯定。”

    *

    很快,从余江县迁至桃源村的三千人,在邻近州县派出的衙役押送之下,来到了桃源村。

    贾放不便出面——如果被官府知道他“出现”在桃源村,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他选择了留在贤良祠里。陶村长遣人不断地向贾放报告消息。

    “三爷,已经清点了人数,总共有三千九百六十一人。共八百二十七户。”

    贾放:好家伙,这哪里是三千人,这明明是四千人嘛!看来这余江县向外挪出患病地区的人口,一点儿也没觉得可惜。

    桃源村为了迎接这些新移民的到来,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其中就包括了清点人数,统计人口基本信息,登记造册——村里能写会算的两位:老邵和姜夫子,登时成了最忙的人。

    “三爷,已经继续清点出来了,共有男子两千一百五十五人,其中成丁的一千六百二十三人,五十以上的男子有四百七十四人。”

    贾放心想,这个男女比例还可以,而且总体年龄比例偏轻。

    接下来当然是最紧要的问题:到底有多少人得了鼓胀病。

    “三爷,老朽不是大夫,不会诊脉,只是先这么问了一遍啊,”一向谨慎的姜夫子先抬出了免责声明,“得了鼓胀病的人数有七百四十一人,男女老少都有……”

    着姜夫子面上流露出恻然,声:“他们从余江出发的时候,总有四千五百多人。”

    这就是,已经有五百多人折在路上了。有命抵达桃源村的,恐怕都是那些病情不算特别严重的,还有些尚未染上疾病的。

    贾放吸一口气,稍许调整情绪。他掉过脸来问姜夫子:“夫子,你怕不怕?”

    他本意是问姜夫子怕不怕潜在的染病风险,姜夫子却以为贾放在问他怕不怕这些新移民,登时脸色一苦,道:“三爷,你让老朽去清点人数,挨个儿问话,这些事老朽都找您的去办了……老朽年纪也大了,原本想着能在桃源村颐养天年的。您您您……该不会也让老朽去照料他们吧?”

    姜夫子的话反应了桃源村大多数人的心态,当初在贾放面前“将心比心”表示愿意接纳新移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好伟大,但是病人真的到了面前,肯定觉得命还是自己的香。

    恰在这时,陶村长派人来请贾放,是邻县的衙役已经都回去了,一会儿也不肯多留。村长让人来请贾放,去见见新来的移民。

    贾放对这些新移民的第一印象是:他们比当年在京城之外见到的北方流民要有钱,大多带着行李,有些人抵达的时候还推着手推的车,车上堆着家什——看起来境遇要远比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要好得多。

    然而他们之中最严重的是健康问题。贾放一眼便瞥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身上的衣服尚且体面,但是整个人骨瘦如柴,面颊深深地陷下去,看着就像是头骨外面蒙了一层皮。

    这名老汉的肚子高高隆起,就像是喝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河水,成了个十月怀胎的孕妇,站在人群中格外扎。贾放心想:难怪时人给这病起了这种名字——鼓胀病。

    贾放粗略地扫了一眼,只见这些新移民都喏喏地低着头,在贾放面前他们根本就不敢什么。

    陶村长则代替贾放做了个介绍:“各位,这位就是此地的主人,贾放贾三爷。桃源寨所有的土地,都属他一人所有,在桃源寨他就是官老爷……”

    贾放:……老村长这话还真是简单直接。

    可一旦将贾放这么个十五岁少年与官府相提并论了,那些新移民看向贾放的眼光也有所不同,还有些人毕恭毕敬地跪在贾放面前,口中喃喃地道:“见过贾大老爷!”

    “尔等到得此地,便需听他的话行事。”陶村长再次强调了贾放的权威,然后请贾放上前,“请贾三爷向各位交代几句。”

    贾放站在新移民们面前,大声道:“各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这一两日请先在桃源村这里安顿下来。桃源村原有的村民为你们搭建了可以遮风避雨的简易活动房,供你们居住。”

    新移民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做“简易活动房”,但是横在眼前的房子是实实在在的。

    贾放指向的房子,整整齐齐的好几排,看起来有点古怪,不是用砖石砌起来的房舍,也不是用土夯的茅草屋,从表面上看,材料都只是简易的毛竹与圆木,但是胜在整齐,齐刷刷一水的屋舍,门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似乎所有房子都是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这比新来的百姓预期中的要好得多了。他们从余江一路南下,夜间休息多是幕天席地。即便能遇上可以暂且容身的寺院庙宇,也大多让给了妇孺和老人。

    原想着,到了地头还不晓得会怎么样,他们这三四千人也不晓得会挤在哪里过活——谁能想到,接纳他们的村子竟然给他们准备了房子,一座又一座的房子!

    到这里贾放挠了挠头,“额”了一声,:“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听你们只有三千人,现在冒出来三千九,大家可能要挤一下。等过两天,再从贤良祠运一点简易房的材料来,再盖几间这样的房子。这房子盖起来也容易,你们可以不必麻烦桃源村的老人,自己动手就可以。”

    新来的百姓大都听得一头雾水:啥房子建起来能这么轻描淡写?但贾放的态度是明明地摆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信。

    “诸事一概不用操心。各位刚到的头两天,伙食一概由村里提供,各位无须自己动手,只需要各位先歇下,调养身体便好。”

    “此外,各位到了这桃源村,以后就是桃源寨的居民了。桃源寨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你们有饭吃,有地方住,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但是,你们既然到这里,入乡随俗是少不了的。这里有一些在桃源寨生活的重要规矩,不仅是你们,所有人都必须遵守。”

    贾放登时宣布了这些规矩,其中绝大多数是与卫生习惯相关,例如:不喝生水、饭前便后洗手、不得随地解手之类。

    他反复强调了几遍,最后又问:“各位之中,有没有哪位是担任过里正一类官职的?”

    在这个时空里,以二百户为一里,这次从余江到桃源村的新移民,相当于四里,因此贾放来问有没有里正,是想找个了解具体情况的人问一问。

    “老汉从前是个里正。”人群中站出一人,贾放问了姓名,知道对方叫做秦铁树,此前在余江的时候确实是一个里正。

    “论理,还该有几个里正的……”秦里正不免叹息,“一个在动身之前就病死了,另一个死在路上,还有两个在县里有人,直接改了户籍,逃了……”

    ——竟然还能逃的?

    秦里正点了点头:“是啊,求了官老爷,把户籍一改,就不用被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乡里好些富户都是这么干的。总共五个里一千户,跑的跑,死的死,贾三爷,到您这地头,就是我们这些人了。”

    “三爷肯照拂我们这些人,老汉给您磕头了!”秦里正一路行来,世态炎凉见了不少,到了此处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除了本地土著看起来对他们很有些避忌之外,一应安排都令他们喜出望外。

    “但是这鼓胀病是怎么在你们那里流传开的?哪些人容易得这病?刚刚发作的时候,症状是什么样?”贾放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了口。

    “您,您……”秦里正话急了容易卡壳,“您的问题太多了……让,让老汉慢慢地来。”

    他这才将余江的这一场疫病前因后果慢慢道来。

    原来,在余江一带,这种鼓胀病一直存在,但是得病的人不多,偶尔有一户得病,有的人病死了,有的人死不了就这么拖着。鼓胀病对于当地人来,并不算陌生,但也没人把这当回事。

    直到去岁今春,周围乡里得这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秦铁树这一里原本并没有人得病,但是年初时听北方旱了,今年粮价要涨,大伙儿一合计,决定多垦几亩水田,多种点儿稻谷。

    这一通农忙下来,就病倒了好几个。这病倒的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人病了,地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看顾,寻常人家,就是家里的妇人和伢子们顶上,侍弄庄稼。

    就这么着,各家各户病倒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是急性病,拉两晚肚子人就没了,也有好些是慢性的,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症状,但就是肚子一天一天地鼓起来。

    问到这里,贾放基本上心里有数,他确信这一定是血吸虫病。

    估计在余江地区,这种寄生虫一直存在,但是没有造成大范围流行。秦铁树所领的这一里居民所种的水田里、附近的河道里,钉螺还没有作为中间宿主传播血吸虫。

    但是今年年初不知什么原因,这种疾病开始流行。却正好碰上北方罕见的大旱,当地人积极地垦田种稻,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给这种疾病的传播创造了机会。

    粮种出来,人却没了——这对当地人而言是莫大的悲哀。

    “找大夫看过吗?”贾放问秦铁树。

    “找过,大夫就是鼓胀病,肝脾肿大,开补肝益气汤喝。但是没什么疗效,人要么很快就走了,要么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后来病的人越来越多,连上头都怕了。但没想到县尊给朝廷报上去之后,却出了旨意,是那么多人病了,那田地必定有问题,必须白抛,荒上几年。旨意下来,就把我们迁离老家,发遣到这里来了。”

    秦铁树着着,两滴老泪从眼眶里落下。他伤心地用袖子擦去——这些农户原本大多是自由民,现在突然被拨到某国公的属地上,成为人家的属民,这些农户自然不情愿。

    贾放一听,马上知道上头那些人又在玩弄什么猫腻。把这些土地上的自由民找个由头调开,这连成片的土地马上变成无主的,等抛荒个一两年,官府理直气壮地收来,一转手就能落进哪个豪门富户的口袋。

    ——那些城里人太会玩了。

    但是这种举措也有一桩好处,让这些农户误误撞,离开了被钉螺包围的水田与河道,暂时离开了中间宿主,传染源与健康人之间的传播通道暂时被破了。

    “且放宽心,先在这里住下来吧!”贾放安慰秦里正。

    “到了我这里,我可以包票,只要你们桩桩件件肯听我的,我可以担保你们,没染上这病的人以后绝不会再染病了。已经染上的么……咱也能想出办法来为他们治疗。”

    秦铁树看贾放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少年郎,实在是年轻得有点过分,便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

    贾放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

    这会儿他袖子里正藏着一本《血吸虫病的治疗与预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