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A+A-

    贾放一到桃源寨就遇上了山崩, 两座被他命名为“太行与王屋”的高耸山峰,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山体分别向两边滑塌。

    此处多喀斯特地貌, 山体多为石灰岩,天长岁久, 山体被水蚀中空, 变得极其脆弱, 无法支持, 便自塌了。

    倒塌时, “王屋”直接倒向了青坊河的下游, 贾放预判可能会堵塞青坊河的去路, 导致河水暴涨,于是赶紧招呼乡民们往外跑。

    桃源寨的乡民们原本都怕是地动,早已都离开了自家房舍, 这时见到贾放从贤良祠处高坡上跑下来, 冲他们拼命手势, 猛地醒悟,同时发一声喊,向高坡上冲去。

    山体撞击地面的时候大地猛烈震颤,好多乡民再难站稳,纷纷摔倒在地面上。贾放也在他们之中。

    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可想,只能伏在地面上, 并且与身周的人们相互扶持,静待这变故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地动渐渐地止了。贾放和其他乡民一起,相互搀扶着从地面上爬起来,抬头四顾。贾放胆战心惊地看向桃源寨和新余诸村, 暗自祈愿千万别看到房倒屋塌的情景。

    他抬头:桃源村,还在;新余村,还在,一村二村三村,也都还在。

    吊脚楼和新盖的中原式样平房院子都还在,只是乡民们饲养的鸡鸭猪仔这会儿都跑了出来,旁若无人地在村里乱窜,稍后分辨起谁家的鸡和谁家的猪,恐怕会有点儿麻烦。

    除此之外,好像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损伤。

    贾放长舒了一口气,再转头看青坊河那边。

    青坊河的水涨了不少,在桃源寨下游一带竟然积出了一个湖。但好在早先青坊桥一带重新修了河堤,为防备今夏的涨水,将河堤加高了一层,此刻高涨的河水将将漫至堤沿,只要再高一点儿,便会越过河堤,漫上河岸。

    美食街没事,青坊河对岸刚刚搭起的一排蜂房没事,靠近河滩,对于桃源寨的发展极为重要的砖瓦窑,也堪堪避过了一劫。

    “好险呐!”贾放稍稍舒了一口气。

    再看向原先“太行与王屋”的方向,贾放和其余乡民们一样目瞪口呆——只见长久以来一直向屏障一样,堵住了桃源寨去路的两座大山,就像传中被搬山力士搬走了一样,从地平上消失了。

    山体倒塌之后,土石倾泻而下,完全压垮了原先山峦两侧大片大片无人居住的山林,山林中惊出了无数鸟雀与野兽,此刻依旧惊魂未定,或在空中盘旋嘶鸣,或者慌不择路,也不管有人没人,甚至有直接冲进桃源寨的。

    太行与王屋这么一塌,此处想要恢复原先的自然景观显然是绝无可能,可是——贾放对这个结果目瞪口呆,因为他发现从桃源寨到武元县,竟然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条直线通路。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这是贾放头一个想到的。路修好以后,桃源寨的乡民前往武元县,估计只需要两个时辰。如果是快马,两个时辰应当可以跑一个往返了。

    虽然这条通路现在看起来很不好走,到处是碎石与塌落的土方,但是如果人手充足的话,这条路大约一两个月之间就能修好。

    想到这里贾放又面露古怪:他想到了大观园与桃源寨之间那个诡异的镜像映射关系。

    按照他手上的册子所圈出的土地范围,桃源寨到武元县县境之间那一大片山地,包括太行与王屋之后的一大片山林,也都属于桃源寨的范畴。但因为交通不便,人迹罕至,这一大片土地长久以来一直没人开发。

    大观园在破墙拓建,将荣府东大院纳入囊中,桃源寨呢——直接塌了山,让山后的土地露了出来。

    这是不是也是因为两者之间的镜像关系?

    要不要这么巧?

    贾放尚自震惊,身边忽然有一人从人群中冲了出去,冲着消失的“太行与王屋”的方向就跪了下去,然后放声大哭:“老天啊——”

    乡民们都被这哭声提醒,纷纷走上前去安慰。

    “这不是砖瓦厂的老姚吗?”

    “这是怎么了,您那砖瓦厂还好好的呀!”

    谁知那老姚继续放声大哭:“老天啊,您怎么对俺这么厚爱啊!”

    乡民们:……这位真不是傻了,得了失心疯?老天怎么就厚爱了?

    谁知旁边贾放一拍双手,也激动无比地:“谁老天爷不向着咱的?”

    那老姚的砖瓦厂,有一个专门的窑是用来烧制水泥的。原材料之一是石灰石。石灰石和粘土一起煅烧,便能制成水泥。

    桃源寨这里不缺石灰石,但是水泥窑的用量也大,短短时间内,附近容易采的已经采完了。之前老姚还向贾放提过一次,要采石灰石,人手不太够,水泥的成本也会因此而提高。

    但现在“太行与王屋”一塌,塌下来的碎石,全都是石灰石啊。

    此时此刻,贾放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好运气了。他立即召集五个村长,顺带捎上老姚,去办公室开会,布置“太行与王屋”倒塌之后的工作任务。

    一场高效的短会开下来,桃源寨成立了几个临时工作组:

    第一自然是安全检查工作组:这一部分主要由有建房经验的乡民组成,主要负责到各家各户去检查是否存在房屋安全隐患。对于存在隐患的房屋,一律该拆拆,该修修。各家房屋改建期间,可以免费领取简易活动房的材料,在自家宅基地上搭建临时居所。

    除此之外,安全检查工作组还需要检查青坊桥的结构,以及青坊河的堤坝安全,如果青坊桥和两岸堤坝需要加高,必须在夏天丰水季到来之前赶紧完成。

    第二个工作组也很重要,这是排解纠纷工作组:主要工作是排解桃源寨中的乡民因为牲畜走失、认错等造成的矛盾与摩擦。该工作组主要由原先的稽查队担纲,同时也加入了几位能会道的大姐大娘,以增加劝的力度与效果。

    第三个工作组也是最重要的,道路规划与建设工作组,该组将负责勘探与道路规划,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通从桃源寨去武元县的新通路。

    这道路建设也极其讨巧。桃源寨勘探出一条道路之后,可以直接从这条道路开始清理石灰石,清出的石灰石直接运往砖瓦厂的水泥窑。

    村里早先铺设的木轨这时正好派上用场,而且贾放也在考虑可以再修一段木轨,以支持道路上碎石的清理工作。

    当然,如果他愿意,甚至完全可以铺一段木轨直至武元县,不过那是后续工程安排,不包含在这个临时工作组的工作内容之内。

    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安排好之后,贾放决定回大观园去。他来到贤良祠跟前,抬头望望原本“太行与王屋”的位置,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大地上空留成堆的巨石与泥土,中间混杂着几乎被碾成齑粉的大树植被之类。

    贾放叹了一口气,回到大观园中,刚好工们已经将宁荣二府之间的一段院墙完全拆去,荣府东大院的尊容彻底展露在贾放眼前。

    贾放心头不免有一股子荒诞感油然而生,这大观园是拆了“墙”,那头桃源寨也一样拆了“墙”(太行与王屋)。

    这镜像镜得有点儿简单粗暴呀!

    *

    贾放回大观园之后,没过两日,伯父贾代化和父亲贾代善就安排他见了几位幕僚。

    其中一位姓郑,叫郑伯宜,原本就是贾代化在京中的幕僚,以前是刑名出身,文字的功力上极其了得,不管什么到了他手上都能写得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另一位叫南永前,原本是贾代儒在边关仗时身边的参将,后来因一点事被同僚弹劾,被迫辞了官职回京。贾代儒因为他在军中的人脉较广,广南大营有不少将官他都认得,因此特地把他放到贾放身边,让他应付贾放那个“平南节度使府”涉及军务的各个方面。

    此外,贾代善还特地为贾放安排了两名侍卫,但是贾放还没有想好,以后是让这两人常驻在桃源寨,还是把这两人放到武元县的府邸里。

    但就算他没想好,这些人也必须从京中出发了。他们见过贾放,即日便动身南下。而贾放授平南节度使,节制广南大营与各州县的官员,这旨意往南边送的还要早些,估计不几日就要到南方州县了。

    郑伯宜临走之前,贾放对他面授机宜:“南方这一两日可能会有山崩地动的消息报到京城,你心里要有个准备。路上要是看到什么,可以草拟文书,先送来荣国府。”

    郑伯宜大吃一惊,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贾放:“就今天。”

    郑伯宜:……这怎么可能

    他不大相信这个少年人的事,南方贾放的封地距此三千余里,就算是六百里加急的消息,送到京中也起码要五天。今天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有人京中得知?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贾放知他不信,但是这消息郑伯宜在路上自然会得知。贾放现在想做的,不过是慢慢建立起自己在幕僚们心中的“形象”——他了不仅仅是个靠爹上位的孩,他与自己在南方的封地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

    这边贾放未来的幕僚们便先往南边去了。

    武元县,县令袁化坐在县衙中心惊胆战,后怕不已——昨天武元县与桃源寨之间的两座无名山倒塌,武元县这边看到的景象也蔚为壮观,令人胆寒。

    县尊大人当即想起了当初他还曾经亲自前往桃源寨,为那里的乡民建的济民桥题字。

    如果刚好是他去的那天,这两座山崩了,坐轿在林间道穿行的他,兴许就会被滚下来的山石压着,被冲出来的野兽吓着……

    袁县令赶紧去了衙署后面、内宅之前的神龛处,烧香磕头,感谢老天爷,高抬贵手,饶了他这条性命。同时他越想越害怕,啐了一口抱怨道:“桃源寨什么鬼地方,本官再也不去了。”

    当日曾经当面羞辱贾放的师爷姓李,李师爷却完全没啥侥幸不侥幸的,跑来找袁县令:“大老爷,大老爷……昨儿那山崩,势必要上书报与朝廷知道。您……您给定个调,这文书,究竟该怎么写?”

    山崩是大事,当地必要上报的。越是这种事越要措辞谨慎,毕竟也是涉及“天人感应”的,一旦有什么不妥,就是袁老爷丢乌纱的大事。

    袁县令一听就愁容满面,问:“本县有无人员损伤?”

    李师爷摇头:“桂从昨天开始已经去探问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里有伤亡的回报。”

    袁县令闭着眼睛伸手抚胸,连声道:“那还好,那还好!”

    李师爷却提醒:“关键是桃源寨那头……不知道情形如何啊!”

    袁县令也苦了脸,嘟嘟哝哝地道:“桃源……都怪桃源……”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问李师爷:“那倒塌的两座无名山,是在武元县境内还是在桃源寨境内?”

    李师爷答道:“都在桃源寨境内。”

    袁县令再次长舒一口气,闭着眼睛抚胸:“那还好,还好——”乌纱基本上是保住了。

    “你草拟文书的时候,一定要将这一条写仔细了,这……祸起之处不在武元县,而在桃源。桃源寨,以一未及弱冠的少年为封主,此人寸功未建,对该处亦放任自流,以至于天怨人怒……不能写‘天怨人怒’,你帮本官措个辞吧……要将本官的政绩写上去,本官曾亲临桃源寨,主持修造‘济民桥’……”

    李师爷一一应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您是……那桃源寨的封主乃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

    袁县令点头,道:“原本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封地,后来转给其子,贾放,在府中行三。年纪么,听不太大,十几岁吧,肯定未及弱冠之年。”

    李师爷登时倒抽了一口气,他想起当日青坊桥落成的那一日,桃源寨中有个少年,年纪轻轻略显文弱,亲笔为那桥题字,而旁人都喊他……贾三爷。

    李师爷“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口涎,心想:不会那么巧吧。

    他强自安慰自己,绝不会有那样的人,国公府的少爷,千里迢迢跑去封地上为百姓张罗一座桥——那一定是管事,一定是个管事!

    两人正在商量,外头靴声霍霍,桂遐学大踏步进来,向县尊大人行过礼,开口道:“大人,已经清点过本县各处人口,确认俱无损伤。”

    袁县令总算彻底放下心来,叹着气道:“侥天之幸,侥天之幸!”

    李师爷在一旁想他的文书应当怎么写:“既然无人伤亡,那便只能是上天示警?”

    桂遐学当即反驳:“这是那两座山的石质所决定的。与上天示警有什么关系?”

    袁县令与李师爷齐声道:“胡!”

    “山石不就是山石?你看咱们县四周也有不少土山,也没见哪座就这么倒下来的?”

    桂遐学大约与这两位早已辩论成习惯,一点儿也不怵,直接反驳:“山石的石质当然有关系,我听贾三公子过,这一带的山石叫做石灰岩,其中的成分可溶于水,雨水日夜穿凿,容易在山腹内形成空洞,年深日久,空洞越来越大,山体失了支撑,自然就塌了。”

    袁县令继续道“胡”的同时,李师爷骇异地问:“贾三公子?”

    桂遐学点点头:“就是上次,县尊大人去桃源寨主持青坊桥落成的时候认识的。”

    李师爷已经快要被他自己给吓厥过去了。

    桂遐学这才把最重要的出来:“县尊大人,刚才学生遇到了桃源寨来人,也问了他们那边的情况。桃源寨,与武元县一样,人员均无损伤,不过有些房屋倾斜、家畜出逃之类的事。”

    “但最紧要的一桩,乃是桃源寨与武元县之间,如今多出了一条便捷的通路。以往靠步行需要大半天的道路,现在最多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桃源寨那边知会武元县,是他们会加紧抢修,争取早日修筑一条方便百姓通行的大道出来。武元县辖内,或许也应考虑让现有道路能够连上那边来路……”

    桂遐学兴致勃勃地了一堆,谁曾想那袁县令与李师爷压根儿没有听进去。两人只管目瞪口呆地对视,毕竟谁都以为山崩是大灾,谁能想到,这山崩之后,路也通了呢?

    袁县令呆了半晌,突然跳起来拍李师爷的肩膀:“老李,老李,快给本官准备笔墨,本官要亲自执笔……这,这不是山崩,这是祥瑞呀!”

    李师爷也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拉着袁县令的衣袖,感触无比地道:“可不是祥瑞,可不是祥瑞吗?”

    旁边桂遐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这不是祥瑞,就是石灰岩的成分可溶于水……”

    算了,眼前这两位已经激动得快要翩翩起舞,桂遐学心想:还是不要白费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