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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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放也未想到, 这桂遐学竟然来半夜敲窗——恰好他那两个贴身护卫第一次上夜,便拿桂遐学试牛刀,将他摁在地上摁得死死的。

    贾放这两个护卫用的都是假名, 一个叫“贾乙”,一个叫“丙丁”。见到桂遐学被摁在地上还锲而不舍地大声向贾放招呼, 丙丁的刀“呛啷”一声出鞘, 雪亮的刀刃紧紧地贴在桂遐学的脖颈上。紧接着就是一声低喝:“老实点, 不得喧哗!”

    桂遐学却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自觉, 抬眼看着丙丁, 大声:“我真是有问题来请教贾大人的呀!”

    他脖子上的刀刃立即又紧了一些, 桂遐学终于感到害怕了, 哇啦哇啦地喊贾放:“子放,子放……你帮我句话!”

    “是我朋友!”贾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终于出声, 谢过两名护卫, 让他们两位把桂遐学放进屋来。

    桂遐学总算得了自由, 起身整整周身的衣裳,再转头看看:“咦,人呢?”

    贾乙和丙丁早已人影全无,贾放与桂遐学身边只有文庙空空荡荡的院子。

    贾放冲桂遐学拱拱手,道:“他们二位是长辈所赐,我亦无法干涉他们的行事, 所以你往后到这文庙里来切莫太过莽撞了。”

    “原来如此,”桂遐学登时笑道, “我刚才还在想,你好大的官威,跟在桃源寨时不同。”

    贾放:……那时我还啥官职都没有哩。

    “不过要是没有你今日那一番官威, 县尊大人和李师爷他们,也不会重视你。”桂遐学自自话地就进了贾放的屋子,在他会客的花厅中坐了下来。

    贾放也笑:“现在他们也未必重视,可是又如何,我又不在乎?”

    桂遐学闻言一怔,随即点头:“对,得很好,你又何必在乎!”他随即抛却这个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推向贾放:“那两座山为什么会崩,我是已经弄懂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一座向这个方向塌,而另一座向那边倒。”

    贾放:这家伙,好不容易化学问题搞懂了,现在冒出来物理问题?

    他见到桂遐学推出的那张纸上,绘制的是两座山的剖面,便大致将重心与重力作用的原理与桂遐学讲了讲,见对方依旧一头雾水,便道:“等明日,你随我回桃源寨潇湘书院,我借你一本书看,你再多想想,就能明白了。”

    桂遐学喜不自胜,腆着脸点着头道:“好呀!”

    “不过你明日就回潇湘书院了,不继续住在这文庙里?”桂遐学瞅瞅这座刚刚由文庙侧殿装修而成的花厅,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儿遗憾。

    贾放点点头:“不住了,明日便回我自己的封地去。这府署原本就只是个暂住地,往后主要由我的幕僚留在这里处理公务,我偶尔会过来点个卯。”

    桂遐学笑嘻嘻地:“县尊大人还指着您在本县多住几日,好将您引见给本地的士绅,这样他老人家面上也多些光彩。”

    他见贾放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试探着问:“为啥不想见士绅们?”

    贾放此前已经拒绝过一回袁县令,表示他既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见这些日常着“济民”“扶弱”“仁义道德”的口号,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却不事生产的地主阶层。

    桂遐学便自自话地续道:“因为没有用对不对?”

    贾放便蹬着眼睛看着他,心想这家伙也真敢——但就目前为止,士绅阶层对他来确实是没有用的,他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踏实肯干的人,甚至甘愿在不同的市镇之间跑腿经商的商人,也比坐拥一大片土地,定时收租的大地主有用的多。

    但是像桂遐学这样直接……真的好吗?

    桂遐学中了贾放的心事,立即嘻嘻笑着又换了话题:“那您想见见张友士吗?”

    张友士?

    张友士上次青坊桥落成那日随袁县令来了武元县,之后就只回过一次桃源寨,回来也是吹嘘他在武元县如何如何受人尊敬景仰,之后就选择留在了武元。连他在潇湘书院的职位都不要了——当然桃源寨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填充。

    贾放已经快要忘掉这个人了。

    “张友士,他在武元过得还好吗?”贾放随口问。

    桂遐学呵呵地道:“他如果知道新上任的节度使是你,估计会哭着喊着来求见。”

    那就是不好了。

    贾放对张友士这人的观感有些复杂:他一早就看出张友士“动机不纯”,借防治血吸虫病之事想要为自己搏个晋身之资;但是张友士却又偏偏是个有恒心有毅力与有能力的,愣是一个人踏遍余江各村,让他发现了钉螺的秘密。

    贾放当时选择了助他扬名,而张友士扬名之后就立即抛弃了桃源寨,前往武元县。

    若他真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人,现在应该早就不在武元县了,依旧留在这里,证明他心热,但是却不擅长。

    贾放明白了,但瞅瞅桂遐学那张笑嘻嘻的脸,他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目光敏锐,轻易便能洞悉人心。贾放想:比起张友士,这个桂遐学更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人才。

    于是他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点点头,道:“明天我回桃源寨之前,见一见张友士。”

    他接着将视线转向桂遐学的面孔,见对方也不提告辞,依旧挂着那招牌式的笑容望着自己,眼中却有期待。

    贾放全明白了。

    这桂遐学为何深夜到此,为何讨论物理化学问题,为何论及士绅与张友士……这家伙在不长的时间里已经把该展示的全都展示完了。

    于是贾放直起身坐正,将双臂撑在桌面上,身体向桂遐学的方向探过去,声地问:“你是不是想成为我的手下?”

    桂遐学双眼登时亮了,也和贾放一样,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向前探,凑近了笑道:“你总算看出来了!”

    贾放:……好吧,这方面我反应有点慢。

    “如果我要你辞去眼下在武元县的书办职务,在我的府署里只能当一个没有公职的幕僚,你能不能接受?”

    他这就相当于问对方:跟着我,你就得从体制内出来,跳到体制外,你愿意吗?

    在桃源寨里跟着贾放,桂遐学不会愁吃穿,不会差钱,但是没办法成为现在这样的公职人员,桃源寨的“吃皇粮”,和武元县的“吃皇粮”是完全不一样的。

    贾放第一次遇见桂遐学,就听他起过,因为家族荫庇,在县衙里补了个“书办”的职务。所以他吃不准桂遐学究竟是想要在“节度使府署”里更上一层楼,还是当真想到他身边做事。

    桂遐学激动地连连点头:“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着你,我能做与旁人不同的事,我能做前人想都没想到过的事!”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你随我去桃源寨。”

    *

    张友士在武元县,过得确实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好。

    第一次见到县尊袁化,对方将自己夸上了天,恭敬请到了武元县。李师爷做主,将名下一座暂时空置的院子借给他住,还多次暗示,想要将一个庶出的女儿嫁给他。

    张友士婉拒了,他觉得自己的前程远不止这点,因此在妻室的选择上他并不着急。

    紧接着就是与武元县的士绅们见面、饮宴。士绅们听他一手终结了桃源寨的血疫,南方各州县的百姓都因他一份报告而受益之时,一个个都面露尊敬之色,其中年高德勋者主动上来敬酒——觥筹交错之间,张友士当真飘飘然觉得好生满足。

    但谁曾想,席间有人问起张友士的功名,得知他只是个童生之后,力劝他继续科考,哪怕中个举人,出去都比现在强。

    张友士在好几年前就看透了科考之路,他认为沿着既有的道路一路走上去,一直考出进士,也不过跟现在的县尊老爷一样。

    他不想抛费这段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他早早想过了,他要走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捷径”。

    可谁知他已经有成就,他做出来的《血防报告》得天子亲自批复,得以下发全国各州县,万民因此而受益,不再受血疫之苦,而他眼前的这些人,依旧在苦口婆心的劝他——想办法继续考功名。

    张友士当着人的面默默点头应了,对面看他并不那么热心,也就没有强求。

    自从第二天开始,张友士便不断被这些富绅们请去家中饮宴,对方招待得相当殷勤,一般是到席面将将散去,才向张友士提出要求:

    第一家是想延年益寿;第二家是想给看看妾为什么长久不孕……最近的一家是讨教房中术的。

    张友士:……

    来他真的有点儿怀念在桃源寨的日子——在桃源寨他相当清贫,无名也无钱,平日的吃穿用度只靠潇湘书院发的那一点子教工津贴。

    但这拦不住桃源寨的百姓们对他真心景仰,平日里无论在哪里见到,都会停住脚,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叫一声“张先生”;三村食堂的大姐大娘们,见到他来,总是会把他那三文钱的一份饭自动升级成五文钱的,或者在饭上加一个鸡腿。

    还有那位神秘的贾三爷——他出现就出现,不出现的时候谁也找不着他。

    张友士第一次到桃源寨来的时候,着实没有想过这个年轻人会帮自己扬名。真心话张友士对他着实有些愧疚:《血防报告》里那么多的内容,一大半源自贾三爷的指点,张友士自忖只是个出力的,如果没有贾三爷,他绝对写不出这样一份报告。

    人家却依旧信守承诺,替他扬名了。

    而且张友士至今都没能想通,贾三爷既然有那通天的本事,能够将自己那份报告递到御前的,为啥贾三爷自己肯不署名,把功劳都算在他张友士的头上。

    他听贾三爷只是京里某个国公府的儿子,年纪又轻,被远远地发到这南边三千里外的封地上来照管封地。因此张友士对贾三爷的攀附巴结之心一直都不重,只是当个朋友交往。后来听武元县县令相请,张友士便毅然决然地跑到武元县来。

    前几日桃源寨与武元县之间的山塌了,最近听桃源寨那边出工出力,又挖出来一条通路。张友士心想:那确实是桃源寨的作风,像是贾三爷的主意。

    紧接着便是平南节度使从桃源寨来,进驻武元县县衙旁的文庙,在此设府署。

    张友士又心热了,人家是京里来的二品大员,若是能搭上这条路子,或许能进京去开开眼界。

    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盘算着该怎么去谋划,能拜见节度使大人一面,是再去走一下早先被他拒绝了的李师爷那边的路子吗?

    谁料想,节度使大人到了武元县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幕僚来请:“请张先生去见我们大人!”

    张友士哪里敢怠慢,穿了他最好的衣裳,紧跟着前头的那位“郑先生”前往文庙。他在偏厅候了稍许,里面便有请。

    张友士进了花厅便一头拜下:“学生张友士,拜见节度使大人。”

    对方却没有回答,只待他自己缓缓起身抬头——张友士偷眼一瞅,只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少年人俊美无俦,一张脸帅死人不偿命,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贾……贾三爷……”

    “张先生,好久不见啊!”

    贾放穿着官袍,张友士没有理由错认。他眼前这位年轻得令人发指,却又气度出众,官威十足的“节度使大人”,就是他当日辞别,头也不回离开的桃源寨封主贾放。

    张友士额头上的汗涔涔地下,但是心里却又有种无比畅快的感觉,他再开口,竟觉得嗓子发痒,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哭腔:“学生又见到您了。”

    贾放会客的花厅里还有一人,张友士认得,正是他离开桃源寨那天,来叫他的武元县县衙书办桂遐学。

    贾放没理他,只管问桂遐学:“听张先生来武元县之后,赁了房子?”

    桂遐学摇摇头:“听不是赁的,只是旁人借的。”

    贾放便道:“那这房子退起来,应该快的很?”

    桂遐学没有接口,反而向张友士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

    张友士就算是再愚钝也明白了,连忙道:“回贾三……贾大人的话,学生身无长物,无须收拾什么,只要大人一句话,学生马上跟大人上路。”

    贾放有点儿想笑,使劲儿忍住,当即意气风发地叫名字:“张友士、桂遐学!你们两位,且跟我回桃源寨,去潇湘书院!”

    张友士惊愕不已,桂遐学已经大声接话:“学生在……这就随大人前往。”毕,桂遐学不停向张友士使眼色。

    张友士将心一横,登时也大声回话:“学生愿往!”

    贾放当即带人就走,也未向武元县令告辞,只是派幕僚前往去递了个消息——以后这样的往来将成为常态,袁县令等人不是属官,也无法了解贾放的行踪,而他们必须习惯这一点。

    一行人通过刚刚修通的道路,步行前往桃源寨。

    张友士原本觉得贾放已经身为二品大员了,却连顶轿子都不坐,直接步行回桃源寨,连袁县令的官威都不如;但是他跟随贾放走了一段,突然察觉:这才是真正的官威。

    贾放走到每一处,都有忙碌着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向贾放行礼。贾放不仅能够叫出他们绝大部分人的名字,甚至会停下脚来,随口指点他们几句,告诉他们如何能够提高工作效率。

    张友士听这条道路是昨日才刚刚贯通的,开通的时候只有丈五宽。他们一路行往桃源寨时,这道路已经拓至两丈宽,地面平整,已经能通车辆了。

    两个时辰之后,张友士已经出了正在修整的道路,来到桃源寨。他望着已经铺设到自己眼前的木轨,不断往来运输的车辆,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他心头真正生出感慨——除了桃源寨,在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他再度将视线投向贾放,见这位正在向负责运输的工头解释怎样换轨,好让两辆车同时在木轨上运输,张友士禁不住心潮澎湃,他突然很庆幸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多想,便直接跟着贾放回到了桃源寨。

    张友士转向桂遐学,问:“桂书办,你也跟着贾大人来了?”

    桂遐学笑嘻嘻地拒绝这个称呼:“某已经不是书办了。”

    “你……”张友士惊讶无比,“你竟然……”竟然有人辞去了衙门的公职,跟着贾放来到这里?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贾放既然已经是平南节度使,还抱着个县衙的公职做什么?

    桂遐学继续向张友士解释:“张先生,贾大人已经了,咱俩来这桃源寨,这回会有正式的职称——潇湘书院的研究员。”

    职称是啥?研究员又是啥?——张友士正在思索,已经被贾放叫了去。

    *

    时隔数日,张友士终于又坐在了贾放面前,想起过往,他惭愧万状,正算措辞,诚心诚意地向贾放道个歉,谁知贾放突然将两样东西放在桌面上,然后郑重开口。

    张友士只听他:“张先生,我想,之前我给了你两样东西,想要帮你——但我现在回想,这两样东西,不但没有能帮到你,恐怕反而害了你。”

    张友士低头去看贾放面前,只见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正是《血防手册》,以及一把新鲜的草药,正是黄花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