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经历了整整一夜的手术, 全程围观的贾赦几乎完全脚软。
这是怎样一场手术啊——事后回想贾赦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些明晃晃的灯烛,和满眼的血色。除此之外,就都是贾赦不愿也不敢回想的。
盯着创口的时间长了, 贾赦一旦将视挪开,眼前便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光斑, 他的脑袋便晕乎乎的, 直到将视线落在墙壁上铺着的浅绿色帐幔上, 贾赦才觉得自己的眼睛终于正常了。
他再看向弟弟贾放的眼神, 便又不一般:贾放显然是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形, 才特地吩咐了准备绿色布匹的。
手术进行到半夜, 张友士和贾放依旧站在贾代善榻前, 那名持着灯烛的仆人却撑不住了,手中的烛台直晃。于是贾赦冲了上去,将那烛台接住稳稳地托着, 又命那名仆人赶紧离开。仆从踉踉跄跄地离开, 仿佛见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
轮到贾赦自己, 也觉得眼前的景象恐怖至极,他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人体内的构造——最可怖的是,这具身体属于他的血脉至亲。
贾赦自以为不怕血,才留在这屋子里,但此刻他还是难受至极,胸腔里如排山倒海。
张友士却吩咐贾赦:“把烛台持稳一点, 不要晃动。往这边再来一点,如果灯下有影我会很容易操作失误的。”
贾赦:我明白为啥贾放吩咐要了这么多的灯了。
灯下无影, 只能依靠很多很多不同方向的灯烛来实现。
贾赦登时咬紧了牙,稳稳地抱住了烛台。
贾放抽空关切地看了一眼兄长,那眼神似乎在问:大哥可还坚持得住?
贾赦微微点点头:早先他听到过这间卧室之外焦虑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知道史夫人此刻也守在父亲的卧房外面。他对自己的情况并不担心,深知哪怕到了自己也坚持不住的时候,房门外也会有人走进来,接过他手中的灯烛,继续将眼前这位神仙一般的大夫手下照得透亮。
——他们是一家子,这性命攸关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一起的。
贾赦就这样抱着烛台,熬过了后半夜。待到窗户纸渐渐发白,张友士终于往铁盘里丢出最后一枚铁珠,然后了一声:“好了!”
贾代善体内所有铁砂都已经被取了出来,包括那些深深嵌在骨头里的。随即他身体上的大型创口也经过缝合,被重新用洁净的棉布裹好。
一旁守候着的贾赦松了一口气,刚刚想活动活动双脚,却直接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的烛台摔出去。
贾放赶紧将贾赦一把拉住。兄弟两个对望一眼,两人都是脸色苍白,可见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是如何煎熬。
张友士却精神奕奕,甚至面露兴奋与激动。他转脸看向贾放,向对方深深一揖拜下去:“贾三爷,当年您的那些,我想,我终于能领悟到一二——”
手术,这能救必死之人的神乎其技,他不完全掌握,但至少已能够略窥门径,不再是一无所知的门外汉。
贾放也低头长揖道谢,他的眼眶有些发热——当年他确实点了点张友士,免得他走上沽名钓誉的歧路,谁知现如今,却也是张友士出手,挽救贾代善的姓名。
“还需用药吗?”贾放见到张友士开始清洗满是血污的双手,满怀担忧地又问了一句。
“哥罗芳不需要再用了。”张友士连忙,“多用反而无益。学生倒是在想,这新制的‘抗生素’,也才刚刚完成了动物实验,在人身上用的效果究竟如何,学生还没把握……”
贾放点着头道:“用吧……”
这时贾代善依旧还未行醒来,他面色平静,仍未感到痛楚,但是额头已经有些做烧。
贾代善所受的这般创伤,又拖延了这好几日,好几处伤口都有发炎脓肿的迹象。纵然知道张友士做出来的“抗生素”有一定的危险性,也顾不上其他,必须要用。
当下张友士从他的药箱里将两枚药丸取出,在贾赦的帮助下喂贾代善服下。
贾放在一旁看着心头唏嘘:这恐怕是这个时空里第一次有人服下“抗生素”,这种药物将在以后拯救许许多多得病和受伤的人,将他们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想到这里,贾放忍不住对张友士笑道:“当初见你,便知你将来能成为‘阎王敌’,如今更加笃定。”他笑着笑着方觉得自己脸上有泪水,连忙伸衣袖抹去,道:“张先生见笑了。大哥见笑了。”
再看旁边的贾赦,已经脸上满是泪水,却努力撮起唇角,想给贾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们这些可怕的“笑容”吓到了前来向贾代善告辞的贾政夫妇和贾敏、林如海准夫妇。一行人忙了一夜,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算快马赶到苏州,然后为林如海贾敏毕姻。
两对年轻的夫妇前来荣禧堂,原本想在贾代善的卧室外面向贾代善拜别的,看到了贾赦与贾放的这两副“尊容”,都是吓得不轻,谁还敢走?
直到听贾放请来了“神医”,已经为贾代善取出了所有的铁砂,贾代善的情形已经好转。年轻的人们这才稍稍放心,拜别了史夫人之后,总算按照原计划上路。
这边张友士也对贾放与贾赦:“令尊大人只要今天傍晚之前能够退烧,性命便不会有大碍了。脏腑的伤势需要慢慢将养,倒也一时急不得。”
“两位爷也且去休息一阵吧!照顾病人且还需好些时日,两位可千万不能累垮了。”
听张友士这样劝,贾赦才反应过来他身为主人的职责,赶紧让人就近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让张友士歇着。
张友士则与贾放商议好了,再观察一天贾代善的情形,明早回桃源寨。当下有人送张友士去歇着,贾赦也劝贾放:“老三去歇会儿吧!”
贾放反问:“大哥睡得着吗?”
贾赦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于是贾放:“大哥随我进园子里看看吧。”
大观园尚未建成,园子里一向没人,再者四处空旷,不惧有人偷听,是个很好的交流隐秘的场所。
贾赦点点头,看见史夫人已经亲自在贾代善身边守着,便与贾放一起,往大观园里去。
两人进了园,绕过两兄弟一起合作的翠嶂,贾放方才道:“父亲是如何受的伤,与太子之死,可有关系?”
贾赦叹了一口气:“这个只能你等父亲醒来问父亲了。父亲是在东平王府受的伤,太子则是……当场薨逝的。”
贾放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个结果,此刻只能艰难地道:“所以太子,太子殿下也是……”
也是被火器所伤,千疮百孔地死去的吗?
贾放的声音里透着难过,贾赦心下了然:这件事的两个受害者,都与贾放有着直接的联系。
他伸手轻轻拍拍贾放的脊背,却不得不真话:“是的——”
“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日只是看着一个血人儿被送回府来,问他老人家却一个字都不肯,直到皇帝陛下亲至。”
“皇帝来过了?”贾放对此并不太吃惊:如果太子的死,贾代善是唯一见证人的话,皇帝陛下必然会过来荣国府探视贾代善。
“是的,在那之后父亲才肯开口话,之前是咬了牙关不肯开口的,也是从那日起,才肯给太医诊治。”
光听着贾放就觉得心疼无比。
“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贾放问。
贾赦摇摇头:“当事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重伤,重伤的又死活不肯开口,我们自然啥都不知道。”
“只有两个……当事人?”贾放琢磨出不对劲。太子和贾代善都伤在火器之下,当时现场不可能只有两个人。
“事发之地是东平王府的戏楼,当日是东平王寿宴,邀了一众宾客前往看戏吃酒……”贾赦将他所知道的一一都了出来。
“……只是没有人知道为何父亲会去戏楼后面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为何待在戏楼后头的妆楼里。”
“但是太子死之后,有流言传出来,太子一直与戏班的伶人有染,那日是前去与人私会。”
太子与伶人私会?——私会就私会吧,又怎么会把贾代善也牵扯进去?
“那个戏班子呢?”贾放连忙问,“太子去见的伶人找到了没有?”
“自然是和东平王一起,从上到下下了刑部的大狱,储君遇刺这样大的事,自然不可能放他们在外头待着。”
贾放一时回想起他见过的监国太子,倒是没想到太子竟然钟情于一个伶人。
“对了,太子薨逝之后,是太子妃亲手为太子入的大殓。随后她只是要一个人为太子守灵,在太子灵旁坐了一夜。第二天才有婢女发现她已经吞金了,是坐在太子灵旁咽的气,天亮时却还睁着眼,和活着的时候一个样貌……”
连贾赦都忍不住唏嘘。贾放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好:这位按是他的二嫂,在太子薨逝之后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究竟是情深义重,还是另有难言的痛苦,已经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只能这个烈性的女子,没有让旁人来代她掌握自己的命运。
“东平王府那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比如,手持奇怪兵器的?”贾放心里难受,却也只能岔开话题问贾赦。
贾赦将手一摊,无奈地道:“所有的人证都被三皇子关在刑部大牢里,这些事谁知道,谁能听得出来?”
贾放:“三皇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人原本就是管刑部的。
“皇上宣布了由什么人代替太子监国了吗?”
“还没有。”贾赦回答,“但是三皇子已经接管了东宫的官员,监国的那一摊活他已经开始做起来了。宣布不宣布又有什么关系?”
贾放扶额,他真的不是不看好三皇子,但是这个时空出现火器这么大的事,让三皇子这样的人去查,一时半会儿又哪里查得出来?那位可能连关心都不会关心一下。
唯一有可能亲眼见到那枚火器的,应当就是贾代善本人。而且听贾赦所转述的,贾代善了解旁人不了解的内情,而且已经将这些内情转述给皇帝陛下知道。但看现下的情况,只能等父亲伤势略好转之后再去询问了。
两兄弟在园子里转了一圈,都是一脸的疲态。
这时刚好有张氏身边的丫鬟进园子来找贾赦,是大奶奶有些不舒服,请大爷回去看一看。
贾放估计是张氏不放心贾赦,要丈夫赶紧回自家院子去休息一会儿。他赶紧对贾赦:“大哥赶紧回院里去看看吧!我也乏了,待会儿去稍歇一会儿,下午晌我们再聚到父亲那里去?”
贾赦也记挂着身怀有孕的张氏,了声好,便匆匆忙忙地赶去。
贾放独自一人,心里烦乱无比,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时空会突然出现热|兵|器。自始至终他都只见过冷|兵器啊。
细想来,这个时空存在着那么一点点可以分辨的历史脉络与进程——最先交到向奉壹手上的桃源村,是依井田制耕作的;后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井田制这样的共同劳作制度消失,社会进入封建私有制,土地兼并之风日盛,却不断被贾放这样的社会管理者断,进行重新分配,从而在一定程度下缓解社会矛盾。
与此同时桃源寨和周边还出现了典型的农经济特点,也出现了一部分轻工业(非常轻),但是距离工业革命的距离还有千百步远,连萌芽都算不上——贾放甚至很悲观地认为,仅仅凭借他的一座桃源寨,甚至再加上武元县,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工业革命,至少他在这个时空逗留的短短几年里里不会出现。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时空,一个相当典型的历史阶段,却突如其来的出现了热|兵|器。
——这是怎么回事?
贾放只觉得浑身疲累,但是他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容不得他休息。
这件杀死了太子,又害得贾代善身受重伤的武器,是海外运来的舶来品吗?还是真的有人在这个时空里偷偷制造?
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如果热|兵|器突然不加限制地出现在这个时空里,造成的效果会像当初大皇子领二百骑兵杀到武元城下,面对那些只能依靠双手双脚的山匪时一样——不,还不止,热|兵|器时代的突然降临,是比步骑之分更加严重的降维击。
为什么当年印加帝国拥有数百万臣民的皇帝,被区区两百个西班牙士兵勒索巨额黄金并被处死,而不是印加皇帝反过来俘虏西班牙的国王?钢铁与枪炮对于文明的影响,对一方来可能是推动,对另一方则全然是诅咒。
贾放在大观园中踽踽而行,信步走去了大观园中正在修缮的怡红院。时辰尚早再加上府中出了变故,双文、工匠和工们一个也不见。贾放就这么背着双手,从院门外走进去。
双文很尽责,在贾放将所有的工作交付给她的这段时间里,她兢兢业业地设计,置办最好的材料,请最熟练的工匠,造怡红院屋内的各色家什。虽然还未完全建好,这座院已然透着一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的气象,见之令人心生欢悦,如沐春风。
贾放立在屋子正中,望着这座大观园最华彩富丽的建筑。他对面正好是一面四面镂空的紫檀板壁,板壁上嵌着穿衣镜。穿衣镜里映出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眼下正是他心气最高的年纪。
贾放还记得初读《红楼》的时候,曾经有人探讨过为什么曹公要写大观园,为什么要将大观园写得如此尽善尽美——答案是: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大观园里的社会越纯真越美好,毁灭带来的震撼越是令读者难以释怀。
——不,绝不能这样。只要他还身在这局中,就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贾放在心内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