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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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上座率百分之百, 挤满了数千名观众的蹴鞠场,贾放手里拿着那枚“大声公”,一时心中如醉如痴, 不知该什么才好。

    看来他的乡民们都是最为务实的。天上神仙对他们来太过遥远, 不如踏踏实实地信自己。

    正感慨着, 手中的“大声公”突然滋滋地响了两下, 随后就哑了。无论贾放再什么,都没法儿起到刚才那等全场听得一清二楚的效果。

    蹴鞠场的解员却早有准备,凑上来从贾放手里接过“大声公”, 看了看:“应该是电池没电了。”

    这枚“大声公”之中装载的, 是桂遐学团队前期研发出来的“干电池”, 是一种用碳棒和金属分别作为两极, 与加入电解质的浆糊一道, 做成的化学电池。

    这种技术还相当初级, 刚刚加入干电池的“大声公”,贾放只用来讲了几句话,便没电了。

    到底是刚刚起步,与后世发展成熟的化学电池技术相差还很远。

    但是解员却有条不紊,将贾放请到他的解席上,又递了个话筒给贾放,:“您用这个吧?”

    贾放一瞅, 只见这话筒用包裹着绝缘橡胶的长线连向一座一尺见方,半尺高的立方体容器。贾放知道那应该是桂遐学最先研制出的一个伏电池组——如果不考虑携带的方便性, 这种伏电池已经完全能适应各种应用场合的需要。

    除了那枚伏电池组之外, 话筒的另一头,还同时连着两座黑沉沉巨大的扬声器。

    贾放冲着话筒咳嗽了一声,扬声器里登时传出低沉的咳嗽声, 比刚才音质尖锐的“大声公”,效果更要好上几倍。

    贾放吓了一跳,心想:这桂遐学的团队是将“低音炮”也研制出来了?

    不过他可不知道,目前这些器材设备都还处在“试验”阶段,质量效果也忽高忽低。扩音设备偶尔变身“低音炮”,也只是误误撞,如果要让桂遐学的团队做出来下一台还是这个质量,他们也未必能做到。

    不过贾放这时也没有太多可以的了。

    他手执话筒,对在场的几千名观众大声:“各位,你们是不是对即将到来的比赛已经期待万分了?”

    至少在蹴鞠场内列队的两支队伍,球员们摩拳擦掌,早已等不及了。

    贾放继续:“我就不耽搁各位欣赏精彩比赛了。各位,请欣赏本赛季最精彩的,桃源寨两支蹴鞠队的同城‘德比’大战!”

    场内再度传出掌声、欢呼声与口哨声——喜爱这项运动的乡民们已经等了好一阵,这时终于能让他们的热情完全迸发出来。

    贾放赶紧将话筒交还给解员。解员当即开始一一介绍两队阵容,并宣布比赛开始。

    贾放则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在水宪身边坐定,朝对方悄悄吐了吐舌头。

    “看来,你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水宪问。

    贾放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拿定了主意——大观园里确实会建一座青烟缭绕,供修行者出世入定的佛家庵堂,但是在桃源寨这里,他要让这里的乡民更加相信自己的力量。

    *

    正当桃源寨的蹴鞠场里热火朝天地举行着同城“德比”大战的时候,桃源寨的招商办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个货郎脏兮兮的身影。

    他很失望地问:“怎么今天各店家都不在?休息日不是一般也有人看店的吗?”

    招商办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留守着的办事员,之前没人,他就捧着一叠油墨印出来的报纸在看。这时见来了人,办事员赶紧将报纸放在一边——毕竟值班时间看报纸是事,耽误了正经事务则会被投诉的。

    “今儿是桃源寨两支蹴鞠队自己和自己比赛。大伙儿都去看球了。”

    货郎“哦”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单子:“哥,我这次来,是想进这些货物。路上时间紧,看看哥能不能通融一下,帮忙联系这几处的店家。”

    办事员照着单子念下去:“缝衣针、火柴、无烟蜡烛、机织棉布……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件嘛!”

    货郎在一旁赔笑着道:“不是,都不是……”

    办事员立即起身,向外头张了张,道:“别处我不敢,‘锦花’那里一定有人。我先带你去锦花纺织厂区去吧。对了,您这是从哪里赶来的?”

    “南中州。”货郎一身的风尘仆仆,伸手将头上戴着的帽子取下来当风扇,在手中摇了又摇。

    “南中州啊!”办事员一边带着货郎出门,一面给办公室挂上一幅“办事员外出,有事请稍候”的牌子。

    “这么远的路程,您的货怎么运?”

    “等把货都凑齐了,先去武元,在武元沿轨道到永安州州府,在那里换公路大车到永宁州州府,到了那里就得雇骡子了……”

    货郎三言两语就概括了这南方地区的交通情况。永安州内,是轨道建设最发达的地方;永宁州还没什么轨道,但是州内大多铺设了等级比较高的公路,公路上有专门的运输用马车,随时可以雇来运货。

    从永宁州到南中州,道路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多数是土路泥路,承载不了大车,运货只能雇骡子或是挑夫。

    所以这货郎大多选了轻便但利润还不错的货物。

    两人经过青坊桥,进入青坊河对岸的工业城。进了城门之后,办事员看了看四周,握了握货郎的手,声道:“远来辛苦了。”

    货郎陡然见到了自己人,一时兴奋,脱口而出:“远来你也是……”

    但是有保密纪律摆在那儿,货郎即便再兴奋,也只能把“滴翠亭”三个字默默地吞进肚子里。

    “我先把你带去‘锦花’,你去了只管和那里的大姐砍价。我去把上级请来,到‘锦花’和你见面。”办事员一口气把安排都交代了,“你要的货,我这就去给你安排,明天一早保管都安排齐。”

    “那感情好!”货郎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这是在桃源寨住久了的人的标志之一。

    “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你们这些出外勤的才是真正辛苦的。”办事员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羡慕。

    货郎却苦笑道:“可不是?”想起他在南中州的经历,货郎又补充了一句,“这回真是……差点儿被吓得尿了裤子。”

    其中细节却再也不便多了。货郎直接去“锦花”和大姐们砍价去,没过多久,“锦花”负责算账的大掌柜也赶了去,和那货郎私下“砍价”,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把人送了出来。

    “我们‘锦花’的货,有口皆碑,从来不给外人折扣的,但考虑到你正在开拓南中州的新市场,这次才有这样大的优惠力度。”大掌柜在厂子门口送别货郎,“下次再来呀!”

    “滴翠亭”那边得到的消息马上传到了贾放那里,贾放立即着人通知大皇子,理由依旧是蹴鞠——桃源寨的胜者要求和大皇子麾下胜利新村的球队再加赛一场。

    大皇子带着几个平南大营的关键人物赶到桃源寨,听了贾放麾下“关键人员”的汇报,感慨道:“原来南安王是真的要反……”

    他是个马背上征战惯了的,此刻感慨,只是因为国家即将面临又一场反叛动荡。感慨之后,大皇子却精神抖擞地开始盘算:南安王有多少兵马,而他平南大营如今实力提升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贾放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大皇子盘算,等到对方终于肯停下来喘口气了,贾放才:“我们的人了,对方可能会有象兵……”

    “象兵?”大皇子一怔,马上拍着桌子开始痛骂。

    “他南安王这个没用的软蛋,竟然晓得联络外藩,私下里引入象兵……”

    “他还是不是本朝的人?我瞅他连自己祖宗姓什么都忘了?”

    贾放听大皇子骂得这么凶,心里也颇为沉重。南方十州,气候不适宜养象,因此从来没有象兵——象兵是南夷的产物。

    南安王所在的南中州,既然出现了象兵的踪迹,这么足以证明,南安王勾结南夷,将象兵引入中华大地,令南夷得以染指我领土,荼毒我百姓。

    但气归气,贾放该提醒大皇子的还是得提醒。

    “如果能证实确实有象兵越境,那么三关两寨之中……”

    大皇子点头:“对!这真是令人气馁啊!”

    三关两寨是国家的南面门户,如果象兵越境属实,那么证明三关两寨之中,至少已经有一处失陷,落入敌手。

    若非有“滴翠亭”派出去的探子,南方这些州县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中,待到象兵出现,便是大难临头。

    大皇子一想到将来可能的局面,心头气愤。他手里原本捏着一枚用来在黑板上讨论防御地点的粉笔,这时全部被捏碎了,大皇子手一松,齑粉全都落在桌面上。

    在场之人,无不与他一般愤慨。

    这南安王究竟是出于何等龌龊心思,竟然勾结外敌,将边关重寨拱手让出,众人都不得而知。

    但是贾放记起当初桃源寨闹山匪的那一阵,平南大营也因为南夷的象兵压境,而不得不把兵力留在南方边境上,无力回援。可见这内外勾结早已有之。

    “如今怎么办?”大皇子身边的属下声询问。

    “还能怎么办?凉拌!”大皇子没啥好声气地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能这样。”

    水宪也在座,这时点点头,道:“是开始马上为各部做好战备的时候了。”

    贾放瞅瞅水宪,知道园那边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了好久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终于到了用兵的日子——但是对手也不简单,竟然拥有象兵。

    那些体型巨大,皮糙肉厚、刀枪不入的巨兽,在南方莽莽山林之中,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在战阵上又完全不知恐惧,不晓得后退。

    南方各州在前朝也领教过象兵的厉害,有些地方直到如今,百姓都能以一句“象兵来了”吓住儿夜啼。

    现在再次面临象兵的压力,他们该如何应对。

    “大殿下个方位,这边马上开始运输各项装备。”水宪面色平静,他这份沉稳劲儿,感染了在座很多人。

    大皇子是在西北磨砺了多时的人物,知道此刻意气用事不顶半点用处,当即点头应道:“子衡得对。”

    他凝神考虑片刻,当即道:“南安王的人都在南中州,据你们的探子,象兵已经到了南中州境内,想必三关两寨之中,最靠近南中州的一关一寨,不是已经投敌,就是已经失陷。”

    他重新拿了一枝粉笔,在黑板上边画边:“所有的备战,都围绕南中州和这一关一寨进行。”

    大皇子的备战基调一定,贾放身为平南节度使,也在基建方面做出了承诺:“所有从桃源寨通向这一带的道路与轨道施工,全部提为优先级最高的施工项目,要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建成运兵、运粮、运物资的运输体系。”

    水宪点点头:“道路一通,到时你们什么物资都不会缺的。”

    这“物资”里,自然也包括所有那些“凹晶馆”与“凸碧山庄”的产出。只是这些是最高级别的机密,即便是现在会议现场,也有很多人没有资格与闻。

    “这敢情好!”大皇子朝水宪一揖,道,“只盼这次……万勿再为南方的百姓民生造成任何伤害了。”

    众人见到大皇子突然流露出这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都有点儿不适应。对方却将眼一瞪,道:“我就想往后能好好看球,这理由总行了吧?”

    “行行行!”贾放连忙安抚自己这个大哥,“您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咱们这边准备好透给对方什么消息了吗?”

    “都准备好了,”贾放点头,“已经教‘滴翠亭’的人知晓。”

    “滴翠亭”的人是个货郎身份,此事也属于高等级机密,连大皇子也属于“没有必要知道”的等级。如今消息已经托那货郎带南中州去,消息半真半假,或者是九真一假,所有都是真的,只将最关键的“战备”一项隐瞒了去。

    饶是如此,那货郎兀自置身危险之中。

    大皇子终于道:“若是有可能,给那位‘滴翠亭’的兄弟带个好。谢他辛苦,告诉他这后方的事,我们都会一一做到,不会拖他后腿……”

    贾放也肃然道:“是!该当的。”

    前方的兄弟深入险境,出生入死,他们在后方,只有将一切都做好了才能对得起旁人的付出。

    他们正商量着的同时,货郎哥已经带着他所有的货抵达了永安州的州府,大皇子的话他一时是收不到了。

    不过这位颇为遗憾地告别了永安州的轨道交通,带着满载的货物,转而登上了从永安州通往永宁州的货运马车。他知道自己从此将行走在刀尖之上,但他也知道背后志同道合的人们,不会辜负他自蹈险地的此行。

    *

    京里,双文近来一直很忙,极少停有下来扮自己的时候,直到这日,福丫缠着要和双文一起出门。

    “双文姐姐,这是咱们大姐送您的购物券,您真的不想去胭脂坊看看吗?”

    贾敏回京之后,给府里的人都送了礼物,连贾放的院子也没拉下,从孙氏到双文到福丫,都送了胭脂坊的“购物券”,是有什么喜欢的自己去挑就行。

    双文自从离了教坊司,就极少涂脂抹粉地扮自己。她颜色本来就好,再妆扮就太过鲜亮了。若是每天都这么着对着大观园里的工匠和工,估计这伙人的工作效率会下降很多。

    但既是贾敏送了券过来,双文倒觉得有必要去一趟胭脂坊。

    可想而知,贾敏是看在贾放的面上,才给贾放院里的人准备了这些,若是不去,倒显得不给自家姐面子。

    而福丫求着双文,也未必就真是馋胭脂坊里各种时兴的妆品,而是想借此机会出门去玩一玩。双文拗不过她,带她去了胭脂坊。

    亲自来胭脂坊挑选妆品的大家女眷并不多,多数是户人家和大家的管事仆妇。

    双文将所有的购物券都给了福丫,让她在铺子里随意挑选。双文自己则只管站在铺子外沿,习惯使然,她抬起头只管量这胭脂坊铺子里的装潢。

    正看着,忽听身旁有个人招呼:“你是,梅……梅姑娘。”

    双文离开教坊司那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称呼她的本来姓氏,这一惊非同可。双文当即转过脸望着来人,见是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是,笑荷姐?”双文认出了来人。

    这连笑荷是昔日教坊司的人,姿色不算出众,但是人如其名,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难,也是落了牙齿和血吞,面上始终都是笑眯眯与人为善的。因此在教坊司中,双文与连笑荷关系不错。

    连笑荷到了年纪,因她一副好性格,被一户富商赎了做侧室,算是姐妹中结果不错的。

    多年后双文再与连笑荷相见,只见连笑荷依旧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头上身上,都颇为光鲜,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想来日子过得不错,然而眉梢眼角,已经多出了细细的笑纹,颇有些老态。

    可见连笑荷在那富户家中的生涯也未必是一派尽如人意,但是按照连笑荷的个性,这种生活想必她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

    见了双文,连笑荷唏嘘不已,她多少年没有见到昔日的姐妹了。随后连笑荷又望着头垂双鬟的双文吃惊不已,问:“你如何还是未嫁之身?听你在,你在……哪一府来着?”

    这时福丫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虎着脸道:“我们双文姐在府里可神气了,你可不能瞧了她!”

    连笑荷吃惊不已,随即又惯例浮上灿烂的笑容,点着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梅姑娘做个有头有脸的大管事,可不比随随便便嫁个厮差!”

    两人闲谈几句,连笑荷命人去柜台取了她订的东西,再向双文告辞,临去时免不了避过福丫,声嘱咐:“女人家呀,花期短暂,寻个妥当的归宿是正经。”

    双文低下头谢了对方的好意,连笑荷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昔日姐妹,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只是觉得你可惜,当年你父好端端的一介画师,又怎生落到获罪抄家这一步的?”

    连笑荷一向笑容可掬,但双文却觉得最后一句就像是刀子戳中了她的心似的,还剜了又剜,让她心里痛到十分。

    谁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父亲又只是一介寻常宫廷画师,又何至于犯下滔天大罪,自己命丧黄泉不,还害得妻女一同被发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世人都,年幼时经过富贵,这一辈子就都忘怀不了。梅家只是户,可是双文幼时所经过那样安宁和乐的生活,一样牢牢地烙印在她脑海里,她从未有片刻遗忘。

    如果父亲不犯事,哪怕是晚那么一点点,让她多享受片刻的父母亲情,多过一天那常人过的岁月也好呀……

    一时连笑荷走了,福丫挑完了东西,双文也不管,统统叫人包了,提在手上,拉着福丫就要回府去。谁知半路上被人叫住:“咦……这不是荣府里的双文姑娘吗?”

    这是相熟的书画行掌柜,双文便驻足。

    “近日新得了一幅您指名要的画,原本想请李青松爷给您捎去的。但您今日来了,就请您移步看一下。”

    双文早先将父亲的姓名字号写给了李青松,请他帮忙去市面上寻一些父亲的遗作。双文这么做也并非为了假公济私,而是想尽一份做人子女的本分。且她的父亲梅若鸿工于工笔楼台与人物,贾放当初确实吩咐了,要在暖香坞里多放置一些这样的画作的。

    很快,这幅重见天日的画作在双文面前展开,只见是一副工笔仕女图,画中人物是明妃,也就是王昭君。美人图旁侧还题着一首诗,双文也读过,是王荆公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双文看到这里,突然抬起头,将书画行的掌柜吓了一跳。

    “双文姑娘,您怎么啦?”

    双文摇摇头:“没什么。”

    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枉杀了毛延寿呀……

    作者有话要:节选自王安石《明妃曲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