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催稿(二)

A+A-

    翌日一大早,苏遥便去后院折了数支红梅花,找了个白瓷瓶精心插好作见面礼,捧着前去延庆坊,寻傅鸽子了。

    旧京城中写戏文的先生少亦有百八十个,其中最卖座也最神秘的,就是这位鹤台先生。

    此人两年前才来旧京,一本《云仙梦忆》震惊四座,迅速成为最受追捧的话本先生。

    当然,震惊四座的不止是他的文章,还有更文速度。

    两年写一本,断更是常事。

    一个月写上个七八章,各位看官都能喜极而泣。

    也是得亏文好,不然在人才济济的旧京,学子们与闺阁姐转眼就能将他忘了。

    不过,尽管追捧者甚众,这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传得人尽皆知的旧京城里,却无人知晓这位鹤台先生的真实身份。

    因有一纸契书,苏遥才知他姓傅,连名字也不知道。

    此人身份成谜,性格喜好更是无从猜测,单苏遥听过的传言,便有十数个法,总结起倒只四个字——

    非常难搞。

    这傅先生在旧京城内唯一一次有实锤的露脸,是他初来之时,去过一遭儿平宁坊的曲家酒楼。

    因酒楼环境不合心意且饭菜不合口味,傅先生专门在人家酒楼外壁上提了首词泄愤。

    这年头,文人墨客喝至上头,在酒楼食肆外写首诗做个对子之类的,极其常见。

    也被许多酒家当做风雅事。

    但像他这么大咧咧直接迎头骂人的,旧京城里还是头一遭。

    且他这首词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曲家掌柜连夜粉刷了外墙,都还被传诵了月余。

    曲家酒楼一时门可罗雀,后因官府查出卫生问题,直接就倒闭了。

    随着此处掌柜二皆卷铺盖走人,旧京再寻不到鹤台先生的踪影。

    于是花样百出的各路听闻纷迭而至,流传至今。

    苏遥只知道,传闻里有关鹤台先生的住处,十个有八个都是假的。

    这傅鹤台就住在旧京东南边的延庆坊。

    偏是偏了点,但就在所有流言制造者的眼皮子底下。

    今日起天色濛濛,流云卷卷,一副欲雨未雨的模样。

    因着天色不好,一路行人极少,连坊门处的食肆都没开。延庆坊地界本就偏,如今更显得僻静,毫无烟火之气。

    昨夜刚下过雨,青石路上还残留着层层雨渍,微风一吹,拂起新鲜的泥土气息。

    湿漉漉的,掺着点草木初生的清甜。

    苏遥深吸一口这没有雾霾的空气,心旷神怡。来了近一年,他其实挺喜欢这个世界。

    就是一路走过来有点冷。

    苏遥暗道,等有钱了,一定买上几辆最大最平稳的车轿,配几匹好马好骡,再不受这冷风。

    齐伯虽年过半百,但身体倍儿棒,还有功夫关心他:“公子累了吗?”

    苏遥笑笑:“许久没出来过了,以后得多来走走。”

    “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你时候很喜欢来此处。”

    齐伯笑得眼眯成一条缝,比划着与他闲聊,“延庆坊的百宝阁会做一种一拉线就跑的兔子,极好玩,但一摔就坏。娘子嫌费钱,你却喜欢得不得了,我抱你偷偷来买过好几个呢。可惜如今是不做了。”

    苏遥其实并未继承原主的多少记忆,这样久远的琐事,倒难为齐伯还记得如此清楚。

    苏遥深知齐伯待原主甚好,感触之余又不由保证:“齐伯放心,等我赚了大钱,什么样的新奇玩意咱们都买来。”

    “一样买三个,一个拿着玩,一个放着看,一个专门用来摔。”

    齐伯让他这话逗乐了。

    苏遥瞧着怀里的红梅,又笑叹:“可惜如今是不做了,不然送去给傅先生,恐怕比这花好些。”

    齐伯道:“这傅先生是读书人,整日吟风弄月的,孩子家的玩意儿,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苏遥笑笑:“倒也未必。我先前读他的文章,看到这傅先生颇擅木工,对这样精巧的东西,他一定感兴趣。”

    又有些遗憾:“他名声在外,品味又挑剔得很,我不能投其所好,就只能附庸风雅,送两支花了。”

    齐伯瞧着苏遥,只不置可否地笑笑。

    天色迷蒙,却并不如何阴沉。

    苏遥穿着天青色外衫,他身形本就有几分单薄,长袍广袖的装束,倒显出几分清逸。

    年节方过,养得他气色也好上许多,一头乌发半束半披,更衬出肤色白皙,面容秀致,一双清朗眉目更时时含笑,温如甘泉。

    这副品貌捧着灼灼红梅,人花相映,别旧京城了,便算上如今的帝京,也再寻不出这样风姿的美人画。

    这红梅搁齐伯手里,兴许还遭人嫌弃;苏遥捧着去送,只要对方长眼了,那必定收不到一个“不”字。

    齐伯面对看着长大的公子,特别骄傲。

    他一路放心地走到傅宅,轻轻扣门,却是许久才有人迷迷瞪瞪地探出头,还揉着眼:“谁啊?”

    “老吴,我,齐平。”齐伯笑呵呵的。

    “嗐,原是老齐。你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儿?”

    吴叔又使劲揉了把眼,清醒三分,探头望向齐伯身后,却是忙客气一笑:“呦,老齐你家年画上的人活了,这还特地带来给我长见识?”

    傅先生深居简出,但凡大事,皆是吴叔来往。

    齐伯对他的能会道十分受用:“我家书铺的掌柜,今日专程来拜访傅先生。”

    “稀客稀客,见过苏老板。”

    吴叔热络地将人引进来,却面露些许为难,“劳烦苏老板先去花厅等等,这大清早的,我家公子还没起呢。”

    现下可当真算不得大清早了。

    这自在的作息习惯。

    苏遥临来的时候,阿言都起床,背过三五篇《楚辞》了。

    不过想来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考试,一闷头睡到日上三竿,也是人之常情。

    苏遥如常笑笑,去了花厅等。

    一等一个时辰。

    吴叔歉声连连地过来请。

    苏遥本就好脾气又好话,耐性更是一等一地好,自然不作计较。

    吴叔连着起两道帘子,却是将人引进了东暖阁。

    傅宅偏僻,周遭只余鸟雀之声。外头看着不眼的两进两出宅子,房间内陈设却极其精致大方,除了书之外,皆是珍稀新巧之物。宝帘银钩,珠幔画屏,鎏金香炉内燃着沉水香,连糊窗子所用都是勾竹叶纹的松香色软烟罗。

    富贵闲雅。

    苏遥暗暗感叹,这傅先生品味不错。

    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

    就桌案上按照粗细长短悬挂得一丝不苟的狼毫笔来看,还是个强迫症。

    苏遥虽让这露富露得恰到好处的景象惊了一下,到底没怎么失态。

    他惦记着这满屋子的钱,本就温和的态度更客气了几分:“傅先生有礼,初次见面,在下苏氏书铺苏遥。”

    他行了一礼,斜倚在榻上之人却并未动弹。

    简单点了下头,甚至眼皮子都没抬:“嗯。”

    顿了下,又补一句:“苏老板好。”

    房间里默了一瞬,苏遥不由噎了一下。

    一旁的吴叔忙笑道:“苏老板请坐。”将早就倒好的热茶,又推近了些。

    这茶是正儿八经的西湖龙井,吴叔客气,苏遥就顺势再尝一口。

    放下瓷盏,却见得榻上之人仍毫无动静,只八风不动地翻过一页书。

    糊窗的软烟罗本就薄若无物,天光透进来,也被筛得影影绰绰。

    自苏遥的角度望去,正瞧见似有似无的淡淡阴影洒在傅陵面容上,勾出他精致下颌,薄唇悬鼻,入鬓长眉,并一双微垂的丹凤眼。

    苏遥微微一怔,又心道,果真是“非常难搞”的长相。

    他试着再寒暄几句,得到的都是单音节词回复。

    也对,这等高冷的文化人,都不爱客套废话。

    素来秉承“先讲情义再谈生意”的苏老板,决定更换策略,直切正题地询问:“傅先生,不知您的新文写得如何了?契书上定的日子,就在这月二十六。”

    傅陵正眼错不转地瞧着手上的书,闻言,只不以为意地张口:“书稿我交不了,还没写。”

    简洁明了,理直气壮。

    苏遥又噎了一下。

    有钱真好。

    付得起违约金,腰杆子就是硬。

    果然,苏遥尚未回过神,这傅先生下一句便是:“违约金是多少?苏老板跟吴叔去取。”

    吴叔于一旁讪讪笑笑,正要开口,苏遥忙阻道:“不急不急,这还没到日子呢,算不得违约。”

    他是来催稿的,可不能三两句话就断了。

    苏遥定了定心,饮了口茶,又端起和气笑容:“我虽不大懂,但也知道,这写书必定是讲究灵感,一时没有也是常事。只是……”

    他顿了下:“自腊月里签好契书至今,已三个月了,傅先生还没得成书稿吗?”

    房间内一时默然。

    苏遥耐着性子等理由。

    吴叔冷眼旁观半晌,大略措了把词,才面露哀色地破安静:“苏老板不知道。因今年冬日极冷,刚入腊月,我家桂皮——桂皮是公子养的猫——就病了。公子忧心不已,就耽搁了许久,一直未写。”

    苏遥并未见到猫的影子。

    不过书案上有一木雕耗子,大耳朵大脑袋,圆滚滚的。

    傅先生的通身气派显然和这物件不合,想来是做给猫的玩物。

    苏遥点头,又适时地露出三分关切:“原来如此。不知先生的猫现在可好了?”

    “哎。”吴叔长叹一声,目光戚戚,“一提起,公子便又要伤心。苏老板,我家公子如今当真难过得很,实在无法动笔,万望您能体谅一二。自桂皮走——”

    他作势要抹眼泪,百宝架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慵懒猫叫。

    余韵悠长。

    一只肥头大耳的大猫慢悠悠地踱过来,卧在苏遥脚边,旁若无人地开始舔毛爪,猛一看,和它的玩物老鼠颇有几分神似。

    是只大橘。

    倒看不出来傅先生养猫是这个口味。

    苏遥瞅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大橘猫,又抬眼看向几欲泫然落泪的吴叔,挑眉。

    “呃……”

    吴叔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正在卡壳之际,榻上之人却不慌不忙地于此时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