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入夏(三)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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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君子,格外风流;灯下美人,别有风姿。

    苏老板是美人,但傅鸽子快做不成君子了。

    苏遥原本生得白,因经年久病,以往这一分素白中总露出些病态的孱弱。

    但吃吃养养一年有余,身体大安,气色也好上许多,这一份白皙中,便现出些轻透的红润。

    刚刚沐浴出来,愈发唇红齿白,乌发如瀑,眉眼风流。

    那一滴灼眼的泪痣垂在他眼角下,苏遥眼睫轻颤,傅鸽子的心也跟着一颤。

    ……不行,这不能再看了。

    傅鸽子虽瞧着坐得端方正直,但已心不在焉许久,还时不时便有些禽兽想法……

    真不能怪傅陵。

    若心上人这副样子还能没一点想入非非,傅相就是真的不行。

    他正愣神中,苏遥的话便没入脑子。

    还是苏遥瞧着奇怪,连着唤上几声:“傅先生?”

    傅陵自灯火惶惶中醒过神:“啊……苏老板方才什么?”

    苏遥稍一怔,又道一遍:“我是,《江湖一叶刀》的第二卷 您既写过二十章,便整理一下,咱们早点送到校对司审阅,早些签契书。”

    苏遥微微一笑:“如今校对司审阅更严,肯定比从前更花时辰。咱们宜早不宜迟。”

    傅陵一愣:“我这……还没二十章。”

    这回轮到苏遥怔住:“可我刚才问您是不是有二十章,您还点头了。”

    傅陵方才让苏遥笑得晃眼,根本不记得点了个什么头。

    我我有二十章了吗?

    我哪有二十章?

    苏遥望着他躲闪的眸子,不由轻轻蹙眉。

    这都五月中了,鹤台先生一卷又写个快三月,二十章也没有。

    大鸽子。

    大鸽子!

    傅大鸽子头一次好心虚。

    他刚肆无忌惮地观赏完美人,美人一蹙眉,他就更心虚了。

    而且美人的眼神中分明写着“三个月都写不完二十章,你不行”。

    傅相上头中,再次冲动接口:“我如今虽没有,但五天之内,我肯定能写够二十章。”

    苏遥一时愣住:“真的吗?”

    这是什么话。

    当然是真的。

    你家傅相老厉害了!区区二十章有什么不行的!

    傅相信誓旦旦:“五天后咱们就签契书。”

    苏遥一时极为开心。

    虽然不懂傅鸽子为什么突然积极写文,但他既主动放话,想来不会反悔。

    苏遥高兴地给傅陵倒盏茶,又碰下杯子:“谢谢傅先生。”

    青瓷盏轻轻一声脆响。

    傅鸽子瞧着心上人笑吟吟的眼眸,心下那叫一个美。

    他还不明白,此时逞英雄脑子里灌的水,都是未来五天写文时想哭都哭不出的泪。

    但鸽子和心上人碰了一杯,喝得不是酒,却上头了。

    苏遥口啜着茶,又开心地与傅陵聊起其他事来。

    风雨斜斜,夏夜悄寂而旖旎。

    夜深了。

    到歇息的时辰了。

    傅陵让摇曳烛火与潇潇风雨勾得心下浮沉,轻轻捏住衣角,手心都微微沁出汗来。

    他一边舍不得苏遥离开,但一边又担心再与苏遥继续聊下去,他便不是君子了……

    傅鸽子心下纠纠结结半晌,却忽然听闻叩门声。

    是齐伯的声音:“傅先生,我家公子在你这儿吗?”

    苏遥笑笑,忙答一声:“我在的。”

    苏遥一起身,傅鸽子忽然失落。

    齐伯于门外笑笑:“方才我路过厨房,瞧见炉上还炖着汤。公子别是煮着什么东西,给忘了。”

    炉上炖东西了么?

    苏遥明明记得把肉丸汤端下来了。

    苏遥忙走一步,又记起回头告辞:“傅先生,我去看看。”

    又笑笑:“今晚扰傅先生了。傅先生早些歇息。”

    傅陵面上端正大方地点个头。

    心下只十分地不情愿。

    美人把门一阖,只余满室辉光。

    傅鸽鸽呆呆半晌,方蓦然念起:窗户纸没捅破,所以必须君子。

    那把窗户纸捅破不就得了?

    夜深人静,雨疏风骤,多好的捅窗户纸时机。

    傅相骤然后悔。

    美色误人,失策了!

    若是宋矜在这里,肯定得从内到外把某鸽嘲笑个遍。

    那是美色误人吗?大好良机你就跟人坐着纯聊天?还净聊些有的没的,一句谈情爱情骂俏的正经话也没提?

    心上人漂亮点你就脑子不会转了,就您这纯情菜鸽的段位,啥时候才能真拐到人?

    美人放你跟前你都不会上,换我也怀疑你不行。

    事实上数日之后,宋夫子前来,发现傅相被困在房中赶稿子,又全头全尾听今夜这遭,当真乐得把这事当成个大笑话,趣了傅相大半年。

    气得傅陵一肚子火。

    傅相的憋屈是后话,此刻风雨淅淅,苏遥前去厨房,发现当真炖着肉丸汤。

    苏遥只好笑笑:“看来是我记混了。”

    齐伯帮忙端下来,灭着炉子,又掩住神色。

    他方才不是路过厨房,而是路过苏遥房间。

    房中无人,却灼灼燃着火烛。

    齐伯一推门,瞧见蒸腾水汽的浴桶、一地散乱的衣裳并那件雪青外衫。

    齐伯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些养白菜的担忧。

    喜欢我家白菜可以,追也可以,但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啃白菜,齐伯就是抄着拐棍,也得把猪的腿断。

    好在傅先生似乎不是个登徒子。

    但这身衣裳……

    齐伯轻轻“咳”一声:以后还是看紧点。

    他收拾妥厨房,关上门,复提起一事:“今儿起我出门买汤包,遇见一人,闲聊一会子。我刚刚想起,才觉着得与公子一声。”

    苏遥略一紧张:“怎么了?”

    “公子且不必担心。”齐伯笑笑,“我听那人的话,似乎是汇文堂的掌柜,或者伙计。”

    汇文堂,旧京数一数二的大书铺。

    “汇文堂的人,为何会来咱们这里?”苏遥奇怪。

    “孙氏食铺的鲜虾猪肉灌汤包子好吃,可有名了。”

    齐伯笑笑,“近日客人突然多起来,许是专程前来吃。我与他搭上两句话,只觉得他话里话外,有意邀公子前去下月的书局分会。”

    苏遥顿了下:“旧京书局的分会一向只邀数得上号的书铺,咱们家的入账,尚不够格吧。”

    “我也这样想,兴许那人就是客气。”齐伯温和笑笑,似乎微有感喟,“咱们家这书铺,如今便很好,倒也不求再如何兴盛。公子把身子养好,阿言好好上学,我安心养老就是了。”

    夜色深沉,苏遥心下微微一酸。

    他曾经在那个世界亦如此想,但终究没有实现。

    但在此处,他尚有机会,尚有家人。

    他还想多赚些钱呢。

    买房买地买大马车,整天吃好吃的,把齐伯与阿言养得开开心心。

    苏遥念着赚钱,齐伯却想着另一桩事,略弯弯眉眼:“公子如今已见好,若是再能成个家,我就更安心了。”

    苏遥一怔,不知为何,腾一下就心慌了。

    齐伯笑笑:“左右现如今,公子身上已无婚约,不去瞅瞅其他好人物么?”

    苏遥心下微微泛起波澜,只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应付两句,匆匆便回房间了。

    齐伯瞧着他微有些错乱的步伐,稍稍扬起嘴角。

    似乎开窍了一点点。

    但我家公子还没动心思,谁家猪敢骗着拐着直接上手啃,我还是要把他的腿折。

    齐伯威武霸气地回房去睡,留下苏遥睁眼躺上半宿。

    于此地,成个家吗?

    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风雨飘飘洒洒落了一晚,翌日皆是好消息。

    天色仍未放晴,旧京今夏的雨,一落便是数日。

    刘掌柜亲自送两车书来,又亲热地挽住苏遥:“青石书院的文集,我给印好了。照书院与苏老板的要求,此番只刻印五篇文章,留了字迹,您看一眼。”

    又道:“《云仙梦忆》的绣本也成书了。这个费工夫,只暂且刻印出这么点。十日后还能再送一批。”

    苏遥翻着精致做工,称赞数句:“当真多谢刘掌柜。”

    “不谢不谢,谢什么!”

    刘掌柜依然迷信得很,“不旁的,救我刘某人一命的书,怎么着也得花十二分的心思做不是?”

    上回送贺礼的厮复话,刘掌柜才道,自个儿着实误会。见苏遥此番神态,并无计较当日冲撞之意,愈发心生好感。

    他连连拉住苏遥叙话,又安利一遍西山的老算命先生,方离开。

    苏遥无奈:“西山的老先生想来是个厉害人物,刘掌柜很是相信。”

    齐伯也客气得脸酸:“他死里逃生,如今陈氏刻坊被查抄,原先合作的生意,大半都入谢氏刻坊。刘掌柜也是想卖公子个好。”

    随着刻坊书铺被查抄,朱家之事沸沸扬扬一段时日后,便散了。

    各式流言花样百出,传到最后,皆与那句大不敬之言无关了。

    今上在心虚。

    朱家因大逆之言获罪,而这大逆之言,偏不能大肆传出去。

    否则便更刺今上的心窝子了。

    官场中人多少有些交好,朱家最后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而校对司一众人、金玉斋和陈氏刻坊,是因私印□□。

    但实际原因为何,众人心中皆有数。

    这话渐渐于旧京不被人提及,就好像被谋害的先帝与前太子,藏于众口之下,逐渐不为人所知。

    但有些人,却从未忘记。

    譬如太后,譬如一些老臣,譬如许多士族。

    不过距离一场真正的风雨,尚有许久。

    即便风雨来袭,也不会先扫过旧京。

    天高皇帝远,日子便松快。

    苏遥选了个极好的日子,挂牌开卖《青石文选》第一册 。

    夏季起日头已稍有毒辣,与苏遥的预想差不多,一开门,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

    且大多不是熟客,而是大户人家的厮,甚至管事,还有不少青年中年的文士。

    致仕的那位文知府也来了,翻开文册与苏遥话:“我瞧着,这后生的馆阁体写得还不如苏老板的弟弟。如今陆山长可宽厚,我上学时的字一个不板正,手板就上来了。”

    文老知府眼光高。

    都是方块字,苏遥就瞧不出谁好不好。

    阿言只于一旁笑笑:“老先生谬赞,晚辈不敢当。况且,即便我的字能入眼,也作不出这样的文章。”

    云朝总是与阿言在一处,把阿言的性子都带活泼了些。从前可不这样话的。

    “文章不错。”眼光高的文知府点点头,复感叹一句,“人才辈出,后生可畏。”

    苏遥送点评母校后辈的文知府离开,又叮嘱一句:“下月还有第二卷 ,您早来。”

    文知府应一声,后面一位管事接口:“下月还会有吗?”

    苏遥笑笑:“如今是第一册 ,后面还有五册。只是印得慢,得等等。”

    “这感情好。”管事笑笑,“我家公子明年才考,正好提前看看旁人的文章。”

    另一管事“嗐”一声:“我家从前都不知有这么个书铺,还卖青石书院的文章。我家公子可不是上回没过,若早知道早看,不定就过了。”

    “我先前也不知道,还是书院中……”

    “我也不知,我早就不想在汇文堂看书了……”

    后续数人接口,苏遥卖过一天的书,得出一个感受——青石书院这单子没白接。

    当初想对了,便是赔本也要接。

    苏氏书铺继《海棠绮梦传》后,第二次声名大燥。

    况薄利多销,旧京独一份的名声,赚得并不算少。

    后续的客源,更是一大笔潜在收入。

    天色稍晚,苏遥开心地算过今日账目,一抬头,瞧见阿言正与桂皮玩。

    大橘喵呜喵呜,又扑进苏遥怀中。

    阿言今日休息,他数日不在家中,便也不知情。只捏捏猫耳朵:“怎么今儿一天也不见傅先生?”

    傅先生正认真写文呢。

    五天就五天,今儿可是最后一天了。

    苏遥摸着软乎乎的橘猫脑袋,笑笑起身:“走,咱们去瞧瞧你家傅先生写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