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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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晚亭缩在正在前行的马车一角, 后背紧贴着车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车厢斜对角,施施然端坐着的俊美男子。

    她本意是提防那男子陡然暴起向自己下手, 奈何盯梢这个活儿着实不易。

    温晚亭稍有松懈, 注意力便会转移到他那薄削的唇线, 英挺的鼻梁, 寒星映月般的双眸……

    如此, 盯梢之余,还需防着自己先向那男子下手,甚是艰难。

    早在今日她悠悠转醒时, 只感到神清气爽, 如醍醐灌顶,将她的灵台冲刷得一片清明,清明得没有一丝记忆。

    无妨,失个忆罢了。

    不知为何,即便知晓了这一事实, 身体同内心都丝毫不见慌张, 温晚亭稍稍细想,便将这归功于自己稳重练达的性子。

    可见失忆之人对自己总有些误解。

    她茫然眨了眨眼, 目光在头顶纷繁富丽的云罗宝帐上顿了顿,而后悠悠量起四周。

    瞧着制式应是处偏殿, 可无论是身下的沉香阔床,梁上的夜明玉珠,还是那随风而动的天蚕春雨细纱帘, 皆是精致而富丽,彰显着其主人身份不凡。

    依着温晚亭浅薄的想法,此地便是处处透露着一股“银子”的气息。

    她视线转而落在床头对面的白墙之上, 脑中似有急光闪过。

    她凝视许久,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沉思间,有个身着碧色纱衣,挽着双平髻的丫鬟推门而入,脸颊圆润,鼻尖巧,唇红齿白。

    本该是个娇憨可爱的样貌,然而那双眼眸却是幽深沉寂,与这讨喜和气的长相一搭,有股别样的违和感。

    她一开口,这不相称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嗓音却嘶哑如刮锅挫锯:“王妃,您终于醒了。”

    温晚亭料想这声“王妃”应是在唤自己,当下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那丫鬟却依旧跪着,状若关切,语气中却隐约带着些许试探:“王妃,您身子可有何处不妥?”

    温晚亭闻言摇了摇头,并不算将自己失忆之事告知与她。

    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人有些蹊跷,能进到内间随侍的皆是身边的大丫鬟,而这女子单凭这副嗓音,应是不会被选来贴身伺候。

    奈何她记忆全无,此番只能按兵不动,看她表演。

    那丫鬟果然没有令她失望,当即一路膝行至她床头,神色哀切,言语间怨恨交加。

    温晚亭忍耐着刺挠的声色,侧耳细细听了半晌,明白了。

    言简意赅地概括来,这是个将门恋爱脑狗皮膏药式倒贴女,同王府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心有所属郎心似铁男,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

    这其中,“爱”与“情”的是楚离同那许月灵,“恨”与“仇”才是楚离与她。

    话这楚离彼时求娶她,不过是为了将军府中一道至关重要的先帝遗诏,实则钟情于许府表姐许月灵。而那许姐听闻楚离不日成婚,自是心如刀割,自岭安孤身一人直奔京城,于王府求见。

    温晚亭在这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重要角色,便是那棒鸳鸯的棒,从中作梗的梗,横插一脚的脚。

    她不仅不准许月灵同那楚离相见,甚至对她百般羞辱,而后将她拦于王府大门之外。

    如此,便狠狠踩了楚离的痛脚,还不知死活地碾了碾。

    就在昨日,楚离趁她熟睡之时,关门点火,意欲赐她个外焦里嫩的全尸。

    所幸这位自称是“春铃”的丫鬟带她自偏门逃出,而后被当今安王顾锦延搭救,保全命。

    温晚亭听得一阵唏嘘。

    “那位楚王……”她略微沉吟。

    春铃垂首跪在一旁,眼神却微微抬起量着她,期待着她听完这段过往后,同楚离不死不休的反应。

    岂料温晚亭话风一转:“长得还挺好看吧?”

    春铃:???

    她一时没跟上温晚亭的思路,震惊且疑惑地抬头望着她,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复又垂首。

    温晚亭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何问题:“不然我怎会将这似锦年华喂给了他?”

    春铃暗中咬牙,没料到温晚亭关注点如此奇特,只能耐着性子规劝:“王妃,楚王他如此对你,怎的你……”

    “诚然他渣得明明白白,而我从前怕是猪油蒙心竟同他纠缠,有这功夫也不知错过多少品貌甚佳的儿郎。自此先理一理嫁妆回将军府预备和离,他同那许姐如何再与我无关。”

    春铃似有不甘,还想再劝。

    温晚亭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其中的探究生生将她接下来的话堵在嗓子眼里。

    “不必多言,为我梳妆罢。”

    温晚亭表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春铃替她绾发之际,她内心正在地动山摇:这丫鬟怎么回事明显就不对劲!她同我的那段过往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听着倒像是话本子里抠出来的剧情!主要是她也没回答我那楚离是不是真的很好看!虽然我挺慌的但只要我面无表情旁人就看不出来!

    一番心理建设过后,温晚亭表面愈发沉稳肃然。

    那厢春铃同她已唤人去备马车,先扶她去偏厅稍作休整。

    温晚亭在一方楠木椅上坐稳,正接过春铃递来的杯盏,抿一口,而后微微蹙眉。

    她不喜这岩骨花香的清茶。

    正待将杯盏搁下,便听见外头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偏厅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温晚亭偏了偏头,望向逆光处的人影。

    眉目冷俊,墨发肆意,月白窄袖蝠纹的蟒袍一尘不染,衬得那自掌间蜿蜒而下的血迹愈发刺眼,周身杀意半褪,眼角猩红晕染,是个危险而诱人的男子。

    春铃已然在一旁声提醒,此人便是那位为了红颜不惜将她置于死地的楚王。

    有道是,不怕反派心肠坏,就怕反派长得帅。

    温晚亭此刻就隐隐有些动摇。

    这丫鬟话似真似假,她同这楚离间也不知是不是另有隐情,总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冤枉了这位俊俏儿郎。

    她本想同他扯个家常,看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结果眼前被一道银光晃过。

    眼见他握着一柄刃如秋霜的阔刀向自己走来,那银亮的刀身上还凝着暗色的血迹,温晚亭瞬间就紧张了。

    家不家常的一会儿再,这厮莫不是嫌放火没将她烧死,现如今准备一刀送她上路?

    她慌乱之余,还有些微微的纳罕,自己怎么也是将军府嫡女,此人光天化日之下提刀来砍,未免太不给她面子。

    好歹让她先逃半个时辰呢?

    温晚亭身子微微后仰,直至避无可避,而手边杯盏、桌子、椅子、春铃,没一个是能当武器拿来防身的。

    如此,便只能靠她自己。

    “站住!”她气沉丹田,轻呵一声,虽然知道这一声大抵没什么用处,左右是强撑一波气势。

    却未料到那人真的顿在原地,连同周身凛冽的气势都在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茫然与无措。

    温晚亭目光同他交错的瞬间,胸口一闷,却还要强撑着:“休要再靠近半步。”

    话一出口,她鼻尖蓦地一酸,眼眶滚烫,险些落下泪来。

    心尖如有感应一般闷痛,仿佛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竭力稳住心绪,却听到金属落地声,不由得抬眼细看。

    这一看令她更为茫然。

    逆光中的人影,置身光晕却黯然失色,仿佛与这天地相隔,失意且寂寥,那神情看得她险些就要心软。

    此情此景,仿佛她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

    温晚亭:劳您大驾,持刀追杀我至此,还没杀着,辛苦您了。

    她尚且对当前的情况一头雾水,却听那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微颤:“晚晚,我来接你回家。”

    这是个什么情深似海无怨无悔的口吻!

    她方才觉得自己但凡有些头脑都不会被个伪君子迷得七荤八素,现如今觉得她从前扛不住实属正常毕竟这演技着实深入人心。

    她正欲开口婉拒,只见门口又来一人。

    那男子一身水色祥云滚金袍,额间鬓发微湿,紧贴在稍显苍白的脸上,上扬的唇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冲她道:“马车已备好,楚王妃……”

    话未完,楚离足尖挑起地上的刀刃,一个利落的回转嵌进了木质的门框内,生生阻止了他的话头。

    顾锦延看着那擦着自己鼻尖而过,此刻正在眼前晃荡的刀身,咬了咬牙槽,将那只刚刚跨进门槛的腿又收了回去。

    温晚亭看着那二人间的暗流涌动,觉得眼下当是自己脚底抹油的最佳时机。

    自今日起发生之事,于她而言实在过于复杂。

    开局一颗新脑袋,过往全靠猜,就连身边伺候的丫鬟都不可轻信。

    她迫切需要寻一个稳妥的安身之所,将这一切稍许捋一捋。

    “既然马车到了。”她扶着春铃的手起身,冲着楚离及那蓝袍男子福了福,不等他们反应就足下生风地往外走,“我便先回将军府上暂住几日。”

    她原本算得□□无缝。

    如若楚离同她果真有所嫌隙,那自己娘家自然是最为安全可靠的去处,如若他们二人间另有隐情,那借着楚王府走水之事回娘家住也不会落人口舌。

    然而此刻,她看了看马车斜对角目不转睛凝视着自己的楚离,再看了看被楚离一个眼神逼到马车外的春铃,一时有些发懵。

    她稍许挪了挪身子,试图同这位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心有所属郎心似铁的王爷,进行一番沟通:“楚王殿下,您要同我一起去将军府?”

    楚离颔首,顿了顿,回道:“不必如此称呼我。”

    这声“楚王殿下”听得他微微蹙眉,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当初温晚亭为何对一个称呼如此在意,几字之差,亲密疏离,爱慕抵触,当真是天差地别的。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柔和,交织着些许希冀与怀念:“王爷、楚离、夫君,你看哪个顺口些?”

    温晚亭木着张脸:你要求还挺高。

    然而她琢磨不透此人在想什么,又恐将他惹怒,最主要的还是不过他,便只能妥协。

    她轻咳一声,换了个称呼:“王爷,您公务繁忙,实在不必同我回将军府耗着。”

    楚离因那声“王爷”而将将缓和的唇角,又被那后半句给生生压了下去。

    “公务不及你重要。”

    楚离直直凝视着她的双眸,妄图在其中寻到一星半点的喜悦,却只见她蓦地撇开脸,目光逃避。

    他呼吸一窒,又怕逼迫她太过,只能垂眸,凝视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胸口微闷。

    温晚亭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安抚自己胸腔之中如同擂鼓的心跳。

    就在方才他微微前倾之时,自己抵着他这张缓缓靠近的俊颜,已然是故作镇定,现下更是不能再聊了,一句心软,两句心动,再这么聊下去就得冰释前嫌相亲相爱了。

    二人一个默然无言,一个刻意回避,相安无事地到了将军府。

    门外已有厮候着,一路领着他们去了温决的院落。

    刚跨进府门时,温晚亭尚且有些担忧。

    只听闻她父亲是位将军,却不知使的什么武器,身手又如何,待会儿若是当众揭露了楚离所做作为,引起他恼羞成怒,不知可否抵挡得住。

    她正兀自盘算,那厮已然引着他们穿过一道垂花门,正见一对男女在廊下闲谈,瞧着衣着装扮,应是她那记不清样貌的父亲与母亲。

    温夫人身着一袭水芙色镶银常服,墨发以玉簪素绾,眉眼同温晚亭有七分相似,此刻正一派悠闲地懒懒斜倚在廊椅上。

    而温决凤眸微挑,眉目含情,自成风流,昂藏七尺的翩然身姿,此刻却拿着一方巴掌大的绣帕,左右比划。

    “夫人呐,你当真要我绣个鸭子?鸭子还是大鸭子?花草鸳鸯这些可否?这、这实在是为难我。”

    温夫人听罢,轻哼一声,腰身一抬,便要伸手拿回帕子:“罢了,那我便去为难为难旁人。”

    温决闻言,避过那只玉手,一把将绣帕拢进怀里,笑道:“可我,就喜欢迎难而上。”

    温晚亭看着这幕,一脸绝望:完逑了,我父亲竟然是个使绣花针的……

    那厢听闻脚步声渐近,温决抬眼,正见一对璧人走来,不由唤道:“是晚晚回来了。”

    他复又定睛看了看那二人的姿势,中间的距离,面上的神情,顿时回首冲温夫人挑了挑眉:来了来了,吵架回门追妻一条龙来了。

    温夫人冲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克制一下自己这眉飞色舞的面部神情,转而去牵温晚亭的手。

    “吾儿,听闻王府走水,可有伤着?”

    温晚亭摇了摇头,一旁跟随的春铃顺势向二人行礼,一开口将温夫人惊着了。

    “你这嗓音?”

    春铃垂首回道:“承蒙夫人关怀,王府大火,奴婢被烟尘倒了嗓子,不紧的。”

    温夫人视线在春铃隐在暗处的侧颜上顿了顿,而后神态自若地携着温晚亭往内间走:“我同晚晚些体己话,你们且守在外头。”

    温晚亭十分担忧她那捏着绣花针的父亲,一步三回头,最终凑近轻声道:“母亲,留父亲与那楚王独处可是不妥,那楚离待我或许并非真心,我怕他如若暴起……”

    “莫要担心。”温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如若楚离暴起,我们阖府上下都拿他无法。”

    温晚亭:……更担心了。

    待避过了众人,温夫人方才开口细询:“发生何事了?”

    温晚亭面色凝重,刻意压低了声线:“母亲,你有所不知,我失忆了。”

    温夫人:“哦。”

    温晚亭:???

    温夫人挑着水葱似的指甲,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事儿呢,待你哪天不失忆了,再来同我罢。”

    温晚亭一头雾水:这年头失忆已经是个老少咸宜不值一提的常见疾病了?

    温夫人见她震惊且疑惑的神情,不由地好奇:“春铃今日竟没同你么?你本就每日失忆,我与你父亲早已知晓此事。”

    温晚亭方知事有蹊跷,二人将这过往细细合计一番,皆觉得春铃此人有些可疑。

    可春铃到底是将军府的家养子,轻易不会为外人所用,温夫人略一沉吟:“你且不要声张,以免草惊蛇,待我改日将她寻来盘问一番。”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温夫人细品了方才她同楚离间生疏而诡异的气氛,问道:“你同楚离,又是怎么回事?”

    起这茬,温晚亭便有些沮丧,试想这世上有谁想被这样一个如花美男追着砍呢。

    温夫人听她完,当机立断回道:“假的。”

    温晚亭一听,顿时觉得她同楚离间似乎尚有转机,当即一脸希冀地期待着下文。

    “楚离其人……”温夫人一本正经道,“要杀你还需要放火这么麻烦?”

    温晚亭:我这一腔真情到底是错付了……

    温夫人见她脸一垮,当即笑得前俯后仰,待这银铃般的笑声绕梁三巡,方才细细同温晚亭了些许往事。

    自她身边那些身手绝佳的暗卫,到宫中那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

    温晚亭双眸中熠熠生辉:“那,他是如何真情实意地服父亲将我嫁与他的?母亲你快同我仔细,好让我开心……不是,让我考量考量。”

    温夫人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心想这话没法答。

    楚离昔日是如何服温决的,她最清楚不过,无非是什么朝堂稳固,庙胜之策。

    此话一出,依着她女儿的性子,必是出门便要将和离书糊在楚离脸上。

    不过无妨,她的女儿,她最是了解,此番且看她胡诌。

    “晚晚,我同你。”温夫人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眉目慈爱道,“你如此抓着过往不放,如何能着眼未来。楚离他即便从前不喜欢你,往后也可能喜欢你,而他纵使从前喜欢你,往后也可能不喜欢了。把握当下才是真。”

    温晚亭当场就被忽悠瘸了,原本服用解药后一派清明的头脑此刻混成一碗豆腐乳。

    她料想,这种乍一听茅塞顿开,细想一番又不知道在啥的,恐怕就是过来人的大智慧吧。

    温晚亭一脸的若有所思,在温夫人亲切的目送下出了房门。

    而那厢,楚离正被温决请去书房品茶。

    房门一关,温决便知这子此情此景必是有求于自己,当下便开始装模作样地拿乔。

    “昔日,王爷为了这江山社稷王朝大义求娶女,此等舍身取义高风亮节的品性,老夫真是自叹弗如。”他品了口茶,抬眼望向楚离,笑道,“如今这朝堂稳固,局势清明,王爷此番是预备将女还回将军府了”

    楚离此时早已不是往日那个对情字一窍不通的钢铁王爷,听闻温决话语中略带揶揄,也不反驳。

    他向后退开半步,两手抱拳于胸前,躬身道:“婿先前愚钝,望岳丈海涵。”

    楚离这一折腰,将温决惊得杯盏都没端稳,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

    当朝楚王,承蒙新帝那句“这天下朕与你共拥”,在昱朝地位斐然,宫内免去一切繁文缛节,宫外即便是亲王也需向他俯首。

    现如今向他行了半礼!

    温决承了这一拜,内心被熨烫得十分服帖,当下也不去计较楚离昔日木鱼脑袋不开窍的一番言论。

    原本,一个人若是在某些方面尤为完美无缺,必然在其他方面差得惊人,老天爷实在不曾偏袒于谁。瞧瞧这堪比天神的楚离,于情之一字上却像是先天不足似的,到了此时才幡然醒悟。

    却也为时不晚。

    温决在心中自顾自替他找好了理由,便亲自上前扶他起身,连语气都带着些许亲和:“王爷,这使不得使不得。可是同女吵架了?无妨无妨,我来给你支个招。”

    温决坐到楚离身旁,斟了盏茶,细致地同他道:“这哄女子嘛,讲究三点技巧。”

    眼看着楚离一脸的认真与求知,他清了清喉咙:“其一,需得没皮没脸。其二,需得投其所好,其三,需得没皮没脸地投其所好。”

    罢,慈爱地拍了拍楚离的手:“老夫将这毕生所学皆传授给你了,好好参悟,必有所成。”

    楚离:“……”

    当晚,楚离在温决特意为他辟出的书房中,传唤了一众暗卫。

    檀木雕花的书案前,井然有序地跪着一排黑衣,听候发令。

    楚离将眼下之事一一交代。

    “且去给宫里传话,重兵把守安王府,安王顾锦延,不得离府半步。”

    那暗卫得了令,斟酌了一番,回道:“擅自软禁亲王,可要寻个名目?”

    “自然。”楚离凝视着跳动的烛焰,双眸中火光摇曳,“就,有人蓄意谋害王妃腹中子嗣,现禁足查案。”

    暗卫得令,而后消失在屋内暗角。

    楚离食指微蜷,轻缓地敲击着案面,细细思索。

    若此番顾锦延为主谋,必有一人与他里应外合,方能知晓温晚亭服药的时辰。

    王府中的厮,每一位都经过细致的筛选,且跟随他多年,而温晚亭带来的陪嫁丫鬟,其一是家养子春铃,另一个便是自己派去的夏霜。

    他心念一转,冲着另一位暗卫道:“将许月灵带到王府别院细审,看她是否知晓王府走水的实情。”

    最后一位暗卫尚在俯首,等候调遣。

    楚离揉了揉眉峰,轻道:“将临华殿内两张画像并榻上那本册子,一同带来给我。”

    那暗卫一愣,当下跪地不起,回道:“禀主子,白日里偏殿走水,火势蔓延至临华殿,众人忙于应付黑衣人,待灭火之时,殿中已然只余下残垣断横了。”

    他察觉到楚离此时心绪不佳,余下的话并未细,那画卷并册子,怕是早已在那大火里烧成了灰烬。

    楚离沉默了一阵,阖眼轻叹,转而道:“改日将穆姑娘请来。”

    是夜,楚离随着丫鬟指引,前往温晚亭的住处。

    待温晚亭沐浴熏香,推开镂空雕花的房门,撩开流云细纱的帘帐,看到榻上的那抹人影时,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迷糊进错了门。

    并没有,此处正是她的闺房。

    她复又理直气壮地走近,冲着榻上那人影挑眉道:“将军府已然给王爷辟了客房,劳王爷屈尊暂住罢。”

    楚离的视线自她那垂挂在肩头的月白羽丝袍上略过,别过脸挪开视线,耳尖微红,轻声道:“你我是夫妻,自当同寝一处。”

    他想着该投其所好,当下便起身向她走去,身上那松垮的寝衣极为要命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似露非露的隐现那坚实起伏的胸膛。

    温晚亭状若无意地将那该看的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了个遍,顿时双颊腾起热气,眼神闪烁,气势全无:“这话也,也诚然有些道理,但是吧,这个同寝呢,它就……”

    楚离眼看着她的视线飞速地在自己胸膛处飘过又移开,复又几不可察地瞥回来,当即稳了稳心神,伸手将衣带一扯。

    耳畔传来温晚亭咽了咽唾沫的声响。

    这个昔日在寒冬腊月里一身单衣尚且挺了五日的男子,此刻一脸真挚道:“晚晚,我畏寒。”

    当温晚亭的后背抵着那滚烫而起伏的胸膛时,觉得自己怕是要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在同一棵树上吊两回。

    如此,她对自己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甚至有些委屈:“我母亲同我,你必然没有想要杀我的心,那你同许姐又是怎么回事,先帝遗诏当真如此重要,值得你如此反复招惹我?”

    楚离低沉而微缓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同许月灵当真毫无瓜葛。”

    楚离将下颚抵在她发间,那浅淡的白檀香自他鼻翼充盈于肺腑,柔和而温暖,令人心安。

    这实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他实在毫无睡意,正好能同温晚亭细细掰扯,分散一些自己集中于某处的注意力。

    “先帝遗诏诚然重要,却是不值得我这么做,而你,晚晚,你值得。”

    温晚亭抵着耳畔那道炙热的呼吸,和撩拨得心尖微痒的嗓音,内心的那一杆秤已然狠狠往楚离那边倾斜,只声嘟囔道:“惯会花言巧语,欺我不记得往事。”

    楚离默然,长臂将她圈过,往怀中拢得更紧一些。

    没有她亲手所作的画像,没有她亲笔记录的手记,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信了自己的真心,不再质疑。

    翌日,门房处来寻楚离,是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神医前来拜访。

    楚离约她在处理公事的书房内相见,穆芝推门而入时,正逢他就着烛火燃了封密信。

    眼见她来了,楚离开门见山道:“穆姑娘,有何法子,可令王妃恢复服药前的记忆?”

    穆芝闻言一愣,幕篱中那双柳眉紧蹙。

    此事她实则早已询问过脑中的医书,却未曾得到过应答,如今楚离再度相询,她少不得再将脑中的医书调出来查阅一次。

    那卷着边的书页“哗啦啦”一阵猛翻,从扉页到末尾,而后顿了顿,“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

    穆芝眼见那医书一番操作猛如虎,结果翻了个寂寞,当下便有些慌了。

    穆芝:……医书,醒醒,干活了。

    脑中那本医书如同王八般一动不动。

    她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抵着千钧重压,冲着面前静候她答复的男子回道:“此事全凭天命,若是当真记不起来,也……并无他法。”

    楚离闻言,缓缓抬眸。

    他本不过是习惯使然,在话语间直视对方以此判断其所言真伪,却不料未曾收敛住气势,将那平平无奇的神医震地后撤两步。

    她抵着那凝重而磅礴的威压,慌乱之下抖着声线轻唤道:“景、景佑。”

    临近的窗边当即传来刀剑出鞘的声响,不过两息,便有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自窗外翻身入内,长身玉立,护在穆芝身前。

    四周有暗卫现身,将景佑同穆芝团团围住。

    楚离缓缓量着眼前曾随护他多年之人,玄色暗纹的束袖劲装,流云绞银的长靴,腰间坠着填有药草的香囊,随身多年的两把弯刀并未更换,却是配了新的刀鞘。

    此刻,那双刀中的一柄反握,护在穆芝身前,另一柄,则直指他的心脉。

    楚离挥了挥手示意四周暗卫退下,而后捏了捏眉心,声音中似有感慨:“景佑,是个好名字。”

    景佑刀尖一颤,他从未料到自己换了新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旧主刀剑相向。而他这十几栽暗卫生涯中,见过楚离淡漠的神情,狠厉的手段,滔天的威势,却未曾见过他如此疲惫的神情。

    而他身后,穆芝还在迫切地同脑中的医书沟通。

    穆芝:神仙医书,你看看当下这情景,若是再不给点反应便是两尸两命,回头你上哪儿再去找个我这般貌美可爱清新而不做作的宿主?

    脑中的医书抖了抖,而后不情不愿,慢慢悠悠地翻出张穴位图来,又在关键部位映出丹色的墨迹。

    穆芝会意,自景佑身后探出个脑袋,心翼翼道:“若是施针,或可见效。”

    眼见四周暗卫得令退下,景佑也将弯刀回鞘,穆芝随意起了个话头,想缓和一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不过,记起往事也有弊端,王爷您可不曾趁着王妃每日失忆之时,欺瞒于她吧?”

    楚离:“……”

    穆芝:???还真有?

    待楚离自书房出来,隔着一道景墙,正遇上在府内花园中散步的温家母女。

    他本想改个时辰再同温晚亭细这针灸之事,却隔着花海树影听到她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母亲,按照您同我的过往,当初怎么没坚持招人入赘呢?”

    楚离的脚步狠狠一顿。

    心尖抽得生痛,他身形一晃,回首深深望了眼那抹倩色身影,转身离去。

    他料想温晚亭还是后悔了,后悔同他成亲,后悔被卷入这些纷争。

    后悔……心悦于他。

    他孤身一人,行走于蜿蜒曲折的径,而他此生亦是如此,不知来路与去处,而竭力渴求亦是徒劳。

    他却偏偏,还想强求。

    那厢温晚亭仍在嘟囔:“你若将那楚离招来入赘,我也不用顶着个失忆的脑袋,整日担惊受怕。”

    温夫人适时让她认清现实:“将当朝楚王招来入赘?怎么,活着不好么?”

    温晚亭:“……”

    待她出了花园,正逢丫鬟来禀告,楚离有事寻她。

    她推开房门时,正看到楚离端坐在案边,垂眸敛目,唇线微抿,在明暗的烛火下显得孤寂而落寥。

    此刻,他盯着指间一张叠得整齐方正的玉理宣纸,微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