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即便他们威逼利诱, 那扮作春铃的死士终究没有再开口透露半句。
温晚亭时刻担忧着春铃的安危,转而去找了楚离,只希望他那周密的暗卫情报网, 能够凭着这一两句话中的线索, 尽快找出被调换的春铃。
襄夷、少主、亡魂……
楚离曾同她, 襄夷由神女统领, 其下有各个大部落, 部落内设有族长,而族长所出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 皆奉为少主。
可襄夷部落众多, 少主又不知男女,如此,便无异于大海捞针。
温夫人那处也曾细细回忆过往事,然而从前纵使年少风流,无意间欠了些许桃花债, 但也未曾闹出过什么人命官司, 更与襄夷那端无甚来往。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楚离那处有了线索。
原本, 若仅仅依靠这两句话来找人,实在费时费力, 但若是将楚王府大火,安王出手搭救温晚亭,春铃被调换这三件事联系在一处, 则能连成一条逻辑相符,环环相扣的线索。
顺藤摸瓜,便牵扯出一位女子, 安王顾锦延的生母,如贵妃。
昔日襄夷少主,随部落来访大昱,于宫中晚宴之上同先帝顾辰熙看对了眼,纳入宫中,荣宠万千,赐封号“如”,取“如意顺遂”之意。而先帝驾崩后月余,因忧思过度,随之而去。
虽不知这如贵妃同温夫人有何过节,但宫中搜查安王府的文书已然批了下来,此番掘地三尺总能有所获。
考虑到春铃极有可能在安王手中,为防他情急之下杀人灭口,还需妥善周全地布局。
到了那日,温晚亭跟随楚离,一同前往安王府。
王府四周围着三层佩刀侍卫,王府里头已有暗卫伺服便于控制场面。
一声令下,府门大开。
厮丫鬟,金银玉器皆在,唯独顾锦延不见踪影。
楚离示意,暗卫开始分头寻找府内暗室地道。
却是在寝殿、书房、花园、后院中,找到四条通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地道。
若四个方向皆派人去追,分散人力之余,便极易跟丢。
这顾锦延心思缜密,每个地道内都有错杂的脚印,且大不一,看似有男有女。而逃跑之余难免落下些细节,如玉佩流苏中的丝线,火折子落下的焦末,首饰上零碎的物,却是每个地道中都能找到,真假难辨。
若是春铃当真在安王手上当做最后一道保命符,那待他成功逃出,春铃无用,必是要杀人灭口。
温晚亭自是不愿放弃,亲自点着火折子,一条条密道进去查探,楚离亲自护在她身侧,以防内有机关。
她整个人贴近地面,身上华美繁杂的锦衣凌乱地拖曳着,布满褶皱灰尘却无暇顾及。手中举着火折子,时而下蹲时而跪地,仔细查看着地道内每个角落和地上遗留的痕迹。
每一缕线索,都可能是春铃的一线生机。
“这里,王爷,是这里!”
温晚亭扯了扯楚离的衣摆,示意他看自己掌心处沾着尘土,指甲盖大的一只金花钿。
楚离双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一边替她整理着衣容,一边替她细。
温晚亭顶着脸上黑黢的灰尘,声音都有些发颤:“这只金花钿,其间坠着一颗米粒大的碧绿翠珠,是我在春铃十六岁生辰那日,亲自为她择的头面。”
这花钿巧,半嵌在地道松软的泥地中,若非一寸一寸地搜寻,几乎难以发现,如此,便不像是顾锦延为了混淆视听而刻意留下的。
这地道通向南面,没有选择直通西北襄夷方向的地道,而是采取迂回的路径,也很符合顾锦延谨慎微的性格。
楚离当即传唤暗卫,以密令相传,联动整个京城中四散各处的枢纽,直达南郊处截人。
他与温晚亭则率领侍卫,凭着追月与逐夕日行千里的脚程,自后包抄。
顾锦延自是插翅难逃,被围堵在一处荒野,四周是身着黑衣的暗卫,而纵使与其接应的襄夷族人随后赶到,却也只在包围圈外不敢妄动。
楚离同温晚亭赶到时,双方已然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
被围在中间的顾锦延披发左衽,紫金冠斜垂,衣襟微敞,雪白的衣袂染了泥灰,不复昔日温润端庄的模样,眼中的暗潮与野心翻涌不止,连带着身下的马驹都在焦躁地踱步。
“你放我走,我便放过你这丫鬟,可好?”眼见正主来了,顾锦延以刀背,拍了拍马上尚且昏迷的春铃,而后将刀刃紧贴于她颈间动脉处。
温晚亭正想开口,一旁的侍卫统领却冲着楚离抱拳道:“王爷,安王殿下昔日统管兵部,手中或有我昱朝边境城防图,万不可因失大放他离开。”
春铃事“”,边境万民事“大”。
温晚亭喉头发紧,眼眶微红,却不能言。
保下春铃,则是陷边境万民于危难之中,愧对这四方百姓。
杀死安王,则亲自斩断春铃一线生机,愧对这十余载相伴相护的情分。
温晚亭难过的不是需要在其中做个抉择,而是她分明两者都想救,两者都不愿辜负,却少了那一丝底气和实力。
她射箭的力道和速度,都不足以在顾锦延下刀伤及春铃前就将他自马上射落。
而自己同富家子弟过招的经验,又不足以上阵杀敌守卫边关。
温晚亭几番哽咽,脑中不断做出设想又被翻,却偏要强求个两全之策,直至感觉自己紧到颤抖的双手,被人以温热包裹。
楚离策马靠近,轻拍她的手背:“你要记得,你有我。”
是,她还有楚离,她有大昱最为骁勇善战,出征无数未尝败绩的王爷。
温晚亭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猛地反手握住楚离,温暖自他掌心传递,那一瞬间,像是拥有了铠甲,像是握紧了利刃。
她终究开口道:“我,凡夫俗子,明知力有不逮,却又心比天高。春铃我想救,百姓也不愿负。此事,将军府的温晚亭办不到,但是大昱朝的楚王夫妇,却可以。”
楚离早知她会是这个选择。
他在等的,无非是她一句信赖,赋予他与其人生相融的资格,自此方成一体。
一旁的侍卫统领闻言,愣了愣,十分不愉,只道这女子眼光着实短浅,此事安有双全法,一个丫鬟的生死,如何能同昱朝边境安稳相较而言。
他正欲反驳,却听一旁楚离缓缓开口。
“放安王离开。”
侍卫统领惊呼出声,不愿施令。
楚离垂首,看着他下跪间带着抗拒的身影,低沉道:“城防图是死,行兵仗是活。”
侍卫统领紧咬牙关,默然以对。
楚离抬眸,看了看那紧握刀柄的顾锦延,及不远处蠢蠢欲动的襄夷族人,蓦然一笑。
极清极浅,极妖极狂。
“他犯我分毫,我便杀他百里,他伤我一民,我便诛他百族。”
“有我在,无人能染指我大昱半点山河。”
不仅侍卫,就连顾锦延闻言,都被震慑地掌间微颤。
温晚亭与其五指相扣,心意相通,周身血液都在随之奔腾呐喊,喧嚣直上,眼底因情绪的剧烈翻涌而沁出泪来。
这才是真正的楚离,以杀止杀,不言善恶,不顾人道,不畏天道。
顾锦延终究逃出昱朝,而春铃被救回府中。
穆芝亲自过来为她把脉施针,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悠悠转醒。
原本浑圆丰润的脸瘦成了鹅蛋,面上因血气不足而稍显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瞧着是受了不的折磨。
她睁眼瞧见候在床头的温晚亭,当即哭出声来。
“王妃。”她一边哭得涕泪横流,一边还要挣扎着起来。
温晚亭赶紧上前将她摁住:“你且歇着,近日都不用你伺候,安心养身子,此番可是受委屈了?”
春铃止不住地点头,那模样瞧着令人心疼。温晚亭红着眼眶,一边用帕子替她擦着泪,一边轻拍她后背。
“您有所、所不知,这安、安王府……”她哭得直抽,“饭菜也太难吃了呜……”
众人:……合着是饿瘦的啊。
温晚亭默了默:是货真价实的春铃无疑了……
那春铃在安王府虽然过得艰苦,却也没受什么皮肉伤,只因她为人素来机敏,无论顾锦延问她什么,都半真半假地作答,该求饶时求饶,该装傻时装傻。
而顾锦延尚且需要她为人质,眼见她乖觉,也未曾下过死手。
如此,倒是为自己博出了一条生路。
温晚亭从春铃房中出来后,急急将楚离拉到了书房内。
“城防图如何是好?可要赶紧禀明皇上早做算?”
温晚亭觉得,自从自己病好之后,仿佛进入了人生新的阶段,遇到的问题不仅多而且难。
她不知老天爷为何突然开了眼要对自己下手。
她只是将脑袋治好了,又不是将脑袋换了,谁规定失忆之后就一定会变聪明的?
她此刻惴惴不安,如同一个刚学完三字经就要去考状元的学子。
楚离轻轻拍抚她的手背,缓声道:“别急,不紧。”
后来,想起一切的温晚亭,再回想起这一幕,觉得当时的自己果真不够聪明。
楚离什么,她便信什么,却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急,为什么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