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丽绣坊位于景康城的西面,坊中有绣娘数百,产出的锦州绸最高可值百金。
辰时左右,绣娘们便三三两两往绣坊上工了。
但今天,许多人被绣坊门前一个叫卖的姑娘吸引住了脚步。
“卖绢花绳,卖绢花绳,又好看又便宜的绢花绳。”乐谣提着篮子,向面前来往的绣娘招呼道:“姐姐真好看,买个绢花绳扎头发吧!”
许多人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孤身叫卖了,就连出门摆摊可能都拉不下脸。
但是乐谣不一样。
那年她从工厂出来,决定自己谋生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摆地摊。
批发价在0.3元左右的圆珠笔和发圈,只要运到人流量密集的夜市中,每样能卖到1至3元不等。很长一段时间里,乐谣用周末的时间买站票往返于加工工厂和她居住的城市之间,带回满满两袋商品再卖出去,跑一趟能赚上四五百块钱。
那时候网购什么的还不存在,钱也大个,她就是靠这个赚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如今不过“重拾旧业”,乐谣做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很快,有被她喊声吸引的绣娘们上前来看新鲜。
盛放在竹篮中的绢花新奇罕见,朵朵绽放,很快虏获了许多绣娘的心。
问及价钱后,部分人便失了兴致,直接离开。但更多的是对绢花绳很有兴趣,却因为没见过这东西,准备观望上一阵。
乐谣也不在意,她知道大部分绣娘也是贫苦人家,即使手头有余钱,也不敢随心支配。谁也不想鹤立鸡群,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过了半晌,真正有能力消费的客人才到来。
“宁宁,你快过来看,这绢花好漂亮!”青衣女子边挑拣着乐谣篮中的绢花绳,边朝后面的好友招呼道。
方宁宁应声而至,疑惑道:“咦,这是什么?”
乐谣扫了眼两人的衣着,便知道生意来了。
她热情介绍道:“姐姐真好看,买根绢花绳扎头发吧。”
绢花绳这东西毕竟还新奇,这些人从来没见过。方宁宁挑出一条,再次疑惑:“这要怎么扎?”
乐谣将竹篮放到一边,主动道:“我来帮你。”
完,她便在方宁宁的配合下,取下了她头顶的发巾,将绢花绳按着发髻的纹路系了上去。
系完后,方宁宁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问着身边的姐妹道:“好看吗?”
在头上系头巾是如今大部分女子的做法,头巾无论系得再好看,都难以出众。
但这绢花绳都不一样了。
如今,三朵蓝色花点缀于方宁宁盘成少女髻的发间,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旁人的眼球。
不仅她的好友,就连路过的其他人,都频频将目光投过来。
“太好看了!”青衣女子赞叹,“我也要我也要!”
她很快挑了一条与自己衣裳同色系的绢花绳,对着乐谣要求道:“姑娘,你也帮帮我。”
乐谣自然不会拒绝,热情地帮她系起来。
很快,扮一新的两个好友面面相觑,各自欢喜地笑出了声。
方宁宁又在竹篮中挑了挑,取出另外两条绢花绳,漫不经心问道:“这些要多少钱?”
乐谣算了算,答道:“承惠,总共七文。”
方宁宁点点头,大方地掏出自己的荷包。
但就在她准备付钱的时候,另一个素衣女子到来,断了这场交易。
“嘁!这么粗制滥造的东西,也就你们能看得上眼了。”
方宁宁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罗双儿,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
“我错了吗?”罗双儿干脆从乐谣竹篮中随意挑出一条绢花绳,看了两眼后,便将东西扔回去。
“这些玩意,坊里的阿婆都能做出来。”她不屑道。
方宁宁冷笑一声,正要与她理论,却被自己的好友拉住了。
青衣女子附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宁宁,罗双儿有些话倒是得没错。我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这绢花不就是用一些碎布胡乱拼凑而成的吗?方才是这姑娘嘴甜,咱们竟差点被蒙了过去。
“要不……我们还是不买了吧。”
方宁宁和罗双儿似乎在绣坊中名气还不,两人这一闹,附近来往的许多女子都停下了脚步,凑过来看热闹,将这一处围得严实。
人群中附和道:“得没错,这绢花也太简单了!宁宁,你都是要拜莫绣娘为师的人了,自己做一条肯定比这些好看多了!”
围观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事情讨论到这个地步,很多人便失了继续看下去的欲望。也有的人凑上前来翻看乐谣所做的几种绢花,想要彻底弄明白做法。
乐谣原本一直站在原地默默观察着事态发展,但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该出面处理了。
这满篮子花费她巨大心血的绢花绳,是她思前想后,孤注一掷准备为自己赎身的东西。
假如这些东西不能入得了绣娘们的眼,那她的计划在第一步便失败了。
半个月的期限,已经过去了两三天,如果她现下折在此处,那离五贯钱的目标便越发遥远了。
这也意味着,她会落入张婆的手中,承受当初拒绝张婆好意的后果。贩卖人口可不是什么正经的营生,落到混黑的张婆手中,乐谣无法想象自己会是个什么结局。
可这些绣坊女子得其实也没错。
乐谣虽然会穿针引线,但自问绣工是绝对比不过这些供职于绣坊的绣娘。
只要绣娘们摸透了做法,分分钟能弄出来更加精致好看的作品。
但她有的,是远超于这个时代的理念与眼光。这些东西,才是她准备好的真正的商品。
于是,乐谣落落大方任由众人随意翻看篮中的头花,突然笑着出声喊了一句:“姐姐们得对,这头花做起来不难,只是稍稍有些巧思罢了。”
她这一声自曝其短的话出乎大多数人预料,直接将许多准备散去的人群注意力又拉了回来。
乐谣随即咧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状若天真地道:“但我听明丽的绣娘们巧手天成,绣出的锦州缎,一匹可抵百金。做这样一条玩意,肯定也是手到擒来。
“可姐姐们的时间与手艺,是用来锤炼绣技,振兴锦州的啊。我手笨,比不上你们,只是想给好看的姐姐们做头花,让姐姐们不用顾及其他罢了。”
明明是恭维拍马的一番话,由她起来真是再天经地义不过。周围的绣娘们反应过来后,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中绝大部分只是低等绣娘,绣出的布匹别百金,卖出百文都够呛。
但是身处明丽绣坊,谁的愿望不是成为特级绣娘,叫请自己出手的单子一直排到明年去?
乐谣这一番话,可以是恰恰好拍到了她们的心尖尖上。
有那不以为意的,听完就走了,但留下来的,都起了购买的心思。
特别是方宁宁,激动得脸都红了。
她得意地看了罗双儿一眼:“姑娘你得真好!只有某些不思进取的人,才会斤斤计较这些。”
完,她不再犹豫,爽快地付清了账,接着便挽上自己好友的手臂,有有笑进了绣坊。
罗双儿面色不虞地目送她们离开,突然转身对着乐谣了一句:“我也要一条,给我那条最贵的!”
乐谣有些理不清她的脑回路,但总不至于放着上门的生意不做。
她欢欢喜喜朝罗双儿递过去篮中那条最复杂也是最好看的绢花绳,换回了五个叮当作响的铜板。
就这样,乐谣篮中的绢花很快卖出了七八成。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绣娘都上工了,绣坊的大门也在乐谣面前直接阖上。
乐谣收拾好东西,直接转身离开。
如今绢花的制作和售卖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她必须早点赶回家中,利用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做出明日的份额。
第二日,她又准时出现在绣坊门口。
出乎乐谣意料的是,她来到时,竟见到那个叫罗双儿的姑娘,站在自己昨日的位置上,似乎在等着自己。
她上前去,罗双儿果然主动叫住了她。
“你瞧!”罗双儿偏过头,给乐谣看自己耳后的绢花,“怎么样?”
她系在发间的绢花大而艳丽,花瓣层层叠叠,偏又各自舒展,在风中微颤,比乐谣昨日卖的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很显然,这绢花是罗双儿自己做的,用料和手艺都远远压过了乐谣的作品。
乐谣这才明白她昨日因何会在最后跟自己买下一条绢花绳。
她笑了笑,真心夸赞道:“真好看!这样的饰物,就是放到那些富家姐面前,也是拿得出手的。”
“哼,那当然。”罗双儿得意道。
她今日本想借这绢花羞辱乐谣一番,但此时见乐谣直接了当夸奖了她,倒不好意思出言为难了。
斟酌了片刻,她委婉了句:“所以我啊,你来绣坊卖这东西完全是班门弄斧,只有方宁宁那些傻子才会买。”
“你谁是傻子?”罗双儿话音刚落,方宁宁便瞪着眼走了过来。
罗双儿也不话,冷笑着微微偏过头,好叫她清楚看见自己头上迎风招展的绢花。
方宁宁系在头上的,还是昨日从乐谣这里买下的绢花绳,这一对比,孰优孰劣,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方宁宁这下不出话了,她又羞又怒,简直恨不得当场扯下自己头上的绢花。
“好看的姐姐,你又来了。”乐谣突然开口,“今日还买绢花绳吗?”
方宁宁一甩手:“你做的东西这么丑,我才不要!”
“今日的绢花是铃兰吊绳哦。”乐谣介绍道:“有铃兰的,还有灯笼花的,跟昨日那些绢花不一样。”
她边,边从篮中取出一条浅紫色的铃兰吊绳。
花绳上,每朵铃兰都只有拇指指甲大,坠在细细的布条枝干上。
与昨日那些绢花不同,这铃兰吊绳系上后,花朵不会挺立于发间,反而是顺着发丝垂落于肩背,是另一种随风摇曳的美感。
方宁宁和罗巧儿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完成了互换。
“可真有你的!”方宁宁笑得合不拢嘴。
她直接半蹲下身,朝乐谣要求道,“帮我系上!”
乐谣自然不会怠慢她,按照她的要求帮她在双髻上各系上了两条铃兰。
铃兰枝条长度恰到好处,堪堪碰上方宁宁的肩膀。方宁宁新奇得不行,不住用手去抓弄,神情天真得像个孩童。
“好看吗?”这一句,她不是对着乐谣的,而是对着脸色发青的罗双儿。
原本,罗双儿头上那朵色彩艳丽的绢花已经将方宁宁压了下去,可如今有了这铃兰陪衬,便显得罗双儿的装扮是那样的单调。
自认扳回一城的方宁宁自然是高兴得不行。
她对着乐谣道:“你再帮我挑两条,我拿去送人。”
“好。”乐谣笑了笑。
她很快帮方宁宁把东西挑好,方宁宁也一如昨日般,爽快地付了账。
等她离开后,乐谣便转向了还没走的罗双儿。
“双儿……姐姐?”她尝试着叫她的名字,“你也要一条吗?”
罗双儿面色难看,但这不妨碍她挑选的动作:“哼!”
昨晚将从乐谣这里买的绢花拆解了之后,罗双儿也发现了,乐谣制作的绢花看起来简单,实则很有技巧。
如果光叫她自己琢磨,并不能很快理出头绪。所以此时,她只有把新款式的铃兰吊绳也买回家研究,才能在明日做出相同款式,且更加好看的来。
“你的心思怎么那么多?”罗双儿边挑便问。
她突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确认道:“明日……你不会又弄来新的东西吧?”
乐谣眯着眼,笑得人畜无害:“是哦。”
她凑近罗双儿耳边,毫不掩饰道:“发饰里的学问大着呢,接下来每一天,我都会拿出不一样的款式。”
完,她微微退开:“……嗯,你还要吗?”
罗双儿惊讶得微微张大了嘴,但很快又收拾好面上的表情。
她佯装不屑地“嘁”了一声,抿唇瞪了乐谣一眼:“就这条!”
接着,她火急火燎付了钱,一眨眼就钻回绣坊去了。
乐谣目送着她离开,神色复杂地蹙起了眉。
接下来她要拿出的几种绢花款式都非常简单,寻常人只要一看到,就能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但绢花绳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还是个新鲜东西,乐谣独一无二的现代眼光和阅历,是她赖以立足的根本。
但事实上,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些绢花什么时候才能引起绣坊的注意,引起注意后是否能达到她原本预计的效果。
可她的时间真的太少了,她不得不赌一把。
深深呼出一口气,乐谣尽力压下心中焦虑,凝眉思考着过几日是不是该用些更激进的法子,博得绣坊管事层的关注。
这一日,她也在绣坊大门关上后,按照昨天一样准备出城回家。
但刚拐出绣坊门前的道路,她便与一个熟悉的大块头迎面撞上。
“哟,这不就是梨园青姐儿唱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张虎一脸趣味地朝着乐谣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