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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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峰有一处断崖,设了阵法,能看到雁歧山外的茫茫雪原。有时江随澜会在断崖,就着雪色饮酒。

    九洲修道境界分初境、入境、迷境、明境、化境、无境。

    初境大体来还是凡人,会伤,会痛,会老,会死。江随澜能有如今青春的状态,还是靠雁歧山源源不断的丹药供应。

    不过对江随澜来,初境最大的好处是,还能醉。

    饮酒若不醉,毫无意义。

    雪原上空繁星闪闪,白隼利箭般划过夜空。

    江随澜喝了一大口悲芳春,喟叹一声。他醉了的时候,是最想练功的时候。挑起那把秋泓剑,江随澜雪青色的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他闭上眼,行云流水地舞剑。

    不是殷淮梦教他的剑法。

    但更美,更有力量,与天地中的风、云、雾、雪、气纠缠来往,灵气顺着剑流入他的掌心,渗入他的经脉,汇往他的丹田。江随澜身边氤氲起雾霭,如仙如神,轻盈如雪,渺渺如烟。

    他的道就在这套剑法中,可惜无人知晓。

    “随澜。”殷淮梦唤他。

    江随澜睁开眼,丢下剑,飞奔过去。

    殷淮梦抬起冰凉的手,指尖落在江随澜的眼睛上,顿了顿,替他拈掉眼睫上的一粒雪。

    “师兄在召集弟子了,我们丑时就出发。”他。

    “这么快?!”

    “就在方才,崎平交界被破。此次魔修来势汹汹,一刻都不能拖了。”

    江随澜看了殷淮梦一会儿,:“师尊,我要与你同去!”

    “胡闹。”

    江随澜急道:“此一去数年,没有我,你又遭反噬怎么办?”

    “随澜,”殷淮梦笑了一下,流露出几分嘲讽,“你以为无情道之反噬,是靠我与你的那点事压制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随澜嗫嚅道,又有点羞愧,“我只是想陪在师尊身边。”

    “前线凶险,”殷淮梦,“你连自己都护不好。”

    “我会努力修炼的!”

    “随澜,这话你了百年,比你晚入门几十年的弟子都至少入境了。”

    江随澜垂下眼睑,鼻尖被冻得发红,十分可怜的样子。

    殷淮梦脱下披风给他披上,为他系上带子,吻了下他,:“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走了。”

    “师尊,”江随澜拽住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我爱你。”

    殷淮梦似是恍惚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断崖顿显寒冷与空旷起来。

    江随澜拢了拢披风,那上面还有师尊的气息与温度。他把脸在毛茸茸的领子上埋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下定了决心。

    他把秋泓剑和未喝完的悲芳春收进乾坤袋,向雁歧山主峰跑去。

    *

    从蹇洲北原去往平洲,乘青鸢,半日。

    到崎平交界时,正是午时。魔修们正在扫战场,仙门修士的尸骨被他们踩在脚下。

    殷淮梦身后负琴,站在青鸢最前方,皱眉看着底下的惨烈景象。

    霸剑在一旁道:“三百年魔渊之苦,这些魔修已丧失基本的人性了。”

    “天道不容堕魔之人,”殷淮梦淡淡道,“魔渊之苦,不过叫他们回头是岸。”

    霸剑欷歔。

    这些魔修不仅没有回头,反倒满怀恨意地杀回来了。

    “据至今魔尊狂扬还未露面。”

    魔尊狂扬,人如其名,亦有这资格。就是他,把百万魔修从魔渊带了出来。

    霸剑道:“此人不可觑,虽未露面,但魔修行动,必然有他在背后指挥。”

    殷淮梦道:“他的路已走到了头。”

    霸剑看了殷淮梦一眼。

    世人因殷淮梦修无情道,又是这样冷淡的性子,都认为他“孤”且“独”。但在霸剑看来,殷淮梦身上亦有“狂”和“傲”。

    往后退二百里,就是如今珞隐宗等门派驻地。

    这是一处苍黄的高原,是前往平洲城池的最后一道防线。

    铺天盖地的青鸢呼啦啦落地,雁歧山、寒镜府等门派子弟下了青鸢。

    珞隐宗长御尊者一一与几位来援的仙尊了招呼,给他们介绍现今战况与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你们来了,我们这些弟子士气总算起来了些。魔修如今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我们不宜硬碰硬,最好能先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断他们的气势,再全面进攻。”

    霸剑道:“长御尊者看来心中已有计划?”

    “是,”长御,“我想……”

    这厢长御正着,殷淮梦忽然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一眼。

    一眼,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长御:“呃,孤琴尊者怎么了……?”

    殷淮梦脸色铁青,拨开其他弟子,把在里头躲躲藏藏的江随澜拽了出来。他寒声问:“你怎么在这?”

    江随澜躲无可躲,便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我来是掌门准了的!”

    “你!”

    在银峰断崖,江随澜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没法在雁歧山安安稳稳等着。师尊前线凶险,那对师尊来也是凶险。几年时间,他光是担忧发愁就能把头发全愁白了。与其如此,不如冒着师尊生气的风险和他一起去平洲。

    江随澜去求了掌门。

    掌门向来是支持他和殷淮梦在一起的。

    果然,这次也同意他来了。

    殷淮梦松开手,冷声:“好,既然来了,就与其他弟子一个待遇,同吃同住,同上战场!”

    他丢下江随澜,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围望向他的视线似是有些可怜他。

    有个心直口快的师妹道:“看起来孤琴仙尊也不是很喜欢他嘛,真喜欢,早捧手上含嘴里了,竟这样撂下话就走……”

    旁边的人赶忙喝止了她。

    江随澜若无其事地理理衣服,心想,你们这些人哪懂,是亲骂是爱,师尊是担心我。

    队伍前方殷淮梦的背影隐隐绰绰,江随澜抱紧秋泓剑,跟着队伍慢慢前行。

    随后几天,殷淮梦果真没有找过江随澜。

    江随澜和其他弟子相处一般,主要是别人不招惹他,就算背地里瞧不起他,碍于孤琴尊者的面子,也不会当面对他怎样。江随澜脾性又有些混不吝,吃喝修炼都照常。

    只是这片高原一片茫茫苍黄,飞沙走石,没什么好景看。

    随着定下的反攻魔修的日子愈来愈近,魔修队伍也愈来愈接近高原地,仙门弟子也越来越紧张。

    这天,江随澜正躲在背阴的一块大石头后躲懒喝酒,忽听两道脚步接近。

    一男一女。

    男的:“师妹,明日与魔修对战,不论如何,师兄都会护你的!”

    师妹:“师兄,我也、我也会护着你!”

    江随澜笑着摇了摇头,仰头饮酒。

    两人黏黏糊糊地了好一会儿话,话题不知为何拐到江随澜身上了。

    师妹:“我看孤琴仙尊真不见得如何喜欢那江随澜,总觉得待他有些冷漠了。虽孤琴尊者平日就冷,可待爱人哪有这样的,一个笑脸都没有。我在雁歧山遇见过几次,都是江随澜腆着脸黏着师尊。”

    师兄:“的确,师妹,你入门晚,不知道。百余年前,我们掌门收了个关门弟子,叫楼琼树,长得比江随澜还要精致漂亮三分,你是没见孤琴尊者待他的样子,那温柔劲,就若满杯的春罗茶,满得都要溢出来了!要我,那才是喜欢!”

    “真的呀?”师妹顿时兴致勃勃/起来,“那那位楼师叔,现今在何处?”

    师兄道:“因一场意外,身死道消了。”

    “啊。”师妹惊呼一声,像是为这个消息可惜。

    “若楼师叔还在,怎么轮得到江随澜。而且……”那师兄又了什么,只是声音压得太低,江随澜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师妹:“啊,好可怜。”

    可怜?谁?他江随澜么?

    江随澜猛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以前是知道门中曾有这么个楼师叔的。

    只是不知道,殷淮梦与他关系匪浅。

    太阳渐渐落了,夜浸暗天空。

    风也变得凉了。

    那对师兄妹离开后,江随澜也拢了拢衣服起身。

    他在原地茫然了片刻,之后从口袋中摸出传讯玉简,联系殷淮梦。

    “师尊……”

    殷淮梦声音仍然冰冷:“何事?”

    江随澜想问楼师叔的事,又觉得只凭别人只言片语这样怀疑师尊,不好。于是踟蹰片刻,只声:“我想你了。”

    殷淮梦那边沉默片刻,似有些不耐烦:“明日便是攻魔之战,有这空,不如把逃生之法练熟了,免得死在战场上,都无人替你收尸骨。”

    他掐断了通讯。

    江随澜呆呆看着玉简。

    冷风一吹,他有些委屈地想:师尊,在你眼里,我就只会逃么?

    悲芳春喝尽了。

    江随澜觉得自己醉了。他提着秋泓剑,引星光掀风沙,旋舞中,一剑劈开那巨石。

    “这剑是下等货色,不配你。”

    江随澜倏然转身:“谁?”

    从夜色中走出一人来,他穿黑衣,滚着灿烂金边,戴着颜色艳丽诡谲的面具。

    他道:“跟我走,我给你一把更好的。”

    江随澜不屑道:“我不需要。还有,秋泓剑不是下等货色,这是师尊为我做的剑。”

    那人笑问:“师尊?哪一位?”

    “孤琴。”

    “噢,”那人意味深长,“那你就是江随澜了。”

    “是,”江随澜,“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文词柳。”

    一夜过去,仙门弟子整装向崎平交界出发。

    站在青鸢上,殷淮梦回头看,没在人群中找到江随澜。

    霸剑问他:“怎么了?”

    殷淮梦收起视线,:“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