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芙蓉帐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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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时,寝屋内。

    灯芯“扑”的爆了个花,发出闷突突的声响。叶妙安正全神贯注的绣帕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针一滑,刺进她白玉一般的指头上,冒出几颗殷红的血珠儿。

    一道影子从头上投了下来,密密地遮住了光。

    “红玉,你挡住亮了。”叶妙安嗔怪道。

    修长的手从背后拢住了她,把她扎破的手抬了起来。

    “啊!”叶妙安惊声尖叫,回头一看,哪里是红玉,分明是几日没见的李准。

    她一下子呆住,僵硬的像个木头人。

    叶妙安从下人收拾屋子的热闹劲,就知道李准今天回来了。但她忐忑到了日落都没见着那活阎王,惴惴的问了下人,只老爷先前宴客饮了酒,在旁屋歇下了。

    而这个早就歇在了旁屋的人,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李准绕到她面前,蹲下来,把叶妙安冒着血珠的指头含进嘴里。

    口腔温热,舌尖柔软,一片湿润的暧昧。

    叶妙安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还疼吗?”李准问,声音喑哑。

    “你怎么在这?”叶妙安四处望着,周围一个人没有,都退了出去。

    李准对叶妙安防备的举动看在眼里,但并没有回答,也没有站起来,还是蹲着,头倚在了叶妙安的腿上,眼睛微阖,竟似要睡了过去。

    叶妙安从没见过这样的路数,懵了,轻轻推了推他:“你喝醉了?”

    李准摇了摇头,脸埋在柔软的布料里,隐约发出些呜呜嘟嘟的声音。

    “红玉,你在哪,快过来。”叶妙安顾不得礼数,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外面静悄悄地无人应。

    那男人脸上一点酡红,臭不要脸的把重量全压在她腿上,舒服极了似的叹了口气,只是苦了叶妙安,腿被压得生疼。

    和喝醉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叶妙安顾不上自己被轻薄,费力地把李准搀了起来,对方实在是太沉了,她力气,走了几步就一起跌倒在了床上,锦被扑了一脸。

    芙蓉帐暖,香夜沉沉。

    叶妙安挣扎着起来,回头一看,李准还东倒西歪的躺着,眼睛都没睁。他的眉眼松了下来,没了初见时的煞气。

    叶妙安想起成亲那日,李准口口声声她要是敢寻死,就把她扔到坟岗子去。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现在看起来却是全然无害的。活罗刹好像脱了一身硬刺,露出柔软的芯子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叶妙安认真量起了李准。烛光照亮了他挺立的侧脸,宽阔的胸,再往下,叶妙安不敢看了。

    李准突然喃喃地发出了点声音。

    叶妙安犹豫了一下,凑近去听。

    “娘……我好渴。”

    叶妙安听到这句低语,微微一怔。

    李准有父母吗?想必是没有的,不然谁能狠的下心让亲生骨肉受千刀万剐的罪,再送到那种吃人的地方去?

    叶妙安突然发觉,自己虽和李准结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但除了自己的怕,红玉嘴里的赞,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起身,想去给李准倒点水喝,那男人却突然伸了手,紧紧拉住了她。

    “别丢下我……我想回家……”李准好似在做梦,痛苦的低喃,眉头紧蹙着。

    他被家人丢下了,而她的家人在给她修牌坊。

    叶妙安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了一点别样的滋味。

    她没有甩开李准,让那只炙热的手握着,好像两叶在浩海浮沉的舟,系在了一起。

    ***

    李准睁开眼,看见叶妙安已然靠着床柱酣睡了。想来是不敢躺下,但是又困,坐着就进了黑甜乡。

    他的目光顺着叶妙安的俏脸往下看,直看到他俩紧握的手,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李准心思重,凡事都要揣摩个三两遍,心里有个推断才肯放开。自红玉苦肉计那一出,他就品出来了,叶二姑娘是个吃软的主。自己先前吓唬她,人家一头寻死,如今服软卖乖,姑娘反倒怜惜。

    今天和张炳忠喝的那一点酒,根本灌不倒他。他劳心过度,夜不能寐,躺在旁屋里,心里酸气直往上涌,总觉得明天叶妙安就要离了他似的。

    好在这酸了一下午的心,如今得了叶妙安一握,总算是熨烫服帖了。

    他本来不奢望和叶二姑娘长久,能偷来这一刻,已经老天爷心软,赏给他的。但是人就是得陇望蜀,现在叶妙安人在身边,他又贪恋更多,想着那颗玲珑心。

    要是老天爷怪罪他贪心,劈下雷来,只劈他就好了,别连累了她。

    ***

    叶妙安觉得自己走在雾里,四下迷迷蒙蒙看不清。

    忽的烟散了,她看见一个垂髫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高举着长长的柳叶枝子,执着的往树上捅。

    蝉鸣被她吓得都停了,只剩下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声。

    “你这样会把知了吓跑的。”边上男孩嘟着嘴对女孩。他满脸稚气,胖墩墩的好像年画娃娃。

    “才不会呢。”女孩无视他,继续自己的操作,气的男孩蹲下去,扭过头不理她。

    远处传来女人的喊声:“我的祖宗,可算是寻到你了,不过上个香的功夫,你就跑没影了。”

    “嬷嬷来找我了。”女孩瞥了瞥嘴。

    “咱们藏起来吧,还能多玩一会。”男孩提议。女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走过来的除了奶娘嬷嬷,还有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他朝女孩张开了手,低声道:“过来,妙安。”

    “爹!”女孩开心地跑了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走了几步,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冲男孩大喊:“明日我还来,等我给你抓知了!”

    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脸的不舍,点了点头。

    女孩在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分享着几日没见的喜悦,而父亲只管拉着她,一言不发。

    叶妙安跟着年幼的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越走,身边的雾气越重。

    突然,她听见一声尖叫,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上前。

    待叶妙安从雾中勉强看清,才发现的她被五花大绑,叫父亲推进了深坑里!

    女孩哭泣,尖叫,但没人理会。

    父亲手里拿着铲,表情木然,只管一下一下地往坑里填土:“姐儿安心去吧,只当是为了叶家……是爹对不住你,来生托个男儿身……”

    黄土一捧一捧的砸下去,铺天盖地、密不透风。

    叶妙安扑上去,嚎啕着,用手拼死命扒拉着封土,但坑里女孩的声音还是弱下去,渐渐听不见了。

    叶妙安倒在那殉人坑上,满头满脸的土腥味,喉咙一阵腥甜。

    身后突然有一双涂了蔻丹、养尊处优的玉手把她薅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却是披头散发的田夫人,满脸血泪,掐住了她的脖子,厉声质问:“你怎么还没死?牌坊都立好了!你不死,我们都得死!”

    叶妙安惊醒,蓦地坐起,发现室内天光大亮,看着竟已是晌午了。她伸手摸了摸脸,一头冷汗。

    刚刚的梦太真实,她坐了一会才回过神,扭头看向身旁,发现自己身边的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李准已经不在了。

    明晃晃的光透过窗子射下来,她身上却一阵阵发冷。

    “夫人睡的可好?”红玉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衣物,俏生生的站在屋当中:“老爷天没亮就走了,嘱咐我别喊您起来。这都是刚浆洗过的新衣服,我伺候着您穿上。”

    叶妙安应了,表情还是木讷的。

    红玉一边忙着,一边絮叨,“老爷还,夫人成日见绣花,怪没意思的。要是烦了就去院子里转转,不必拘着。”

    叶妙安先前只在自己屋里呆着,不敢到处走。如今得了主人允许,也对李准减了几分畏惧,早饭后果真随红玉出了屋。

    李准置办的院子不大,前堂后寝,两进的规制。不像叶府有池塘假山,但胜在院中花不少,走走停停,也别有一番风味。行到一处厢房,门户大开,可见其中立着琳琳琅琅的书架子。叶妙安不禁有点疑惑:“这是哪里?”

    红玉脆生生地:“老爷的书房。”

    太监也识字么?

    叶妙安有点好奇,看红玉没有拦她的意思,便走了进去。

    架子上林林总总立了不少,四书五经儒家典籍与男欢女爱的话本子肩并肩站在一起,中间夹着《文心雕龙》、《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等,庞杂的让人摸不到头脑。

    叶妙安对看书的兴质远胜于女红。

    她幼时跟着大哥识了字,自己也尝试着诹过几句诗。只是后来被教养的嬷嬷发现,送去田夫人那里。诗被一把撕了,不许再写,人被罚跪在堂上,专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她谨记着,不敢再犯,读只读《女诫》《内训》,慎言、谨行、勤励、柔顺。

    “夫人想做什么,做就是了,咱家没那些讲究。”也许是看出了叶妙安的犹豫,红玉暗搓搓的怂恿到。

    叶妙安有如掉进了蜜罐,心里知道不妥,但是实在没忍住,左右看看,最后揣了本《稼轩长短句》,逃也似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