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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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炳忠金屋藏娇的别院离着倒是不远,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

    叶妙安下了车,踏进那处清凉院落,人还没立稳,就远远地看见一个影子跑了过来。

    “姑娘!”这一声如泣如诉,哀怨凄婉。

    叶妙安愣住,很快辨认出了眼前人,是在叶府时,自己的贴身丫鬟。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眼眶微湿:“春兰。”

    张炳忠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副主仆相见,面上透出淡淡得意之色。有这么一遭,叶妙安应该记得自己的好了。

    “我原以为姑娘死了……好在张大人大恩大德,救了您!”春兰着,伺候人的老毛病又出来了,“姑娘一定受了不少惊吓,瞧着都瘦了,快让春兰给你补一补。”

    叶妙安跟着春兰往落脚的厢房走,人也渐渐从久别重逢的欣喜中缓过神来,温声问:“先不急着收拾。姨娘在哪?她身子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

    春兰脚步一顿,轻声道:“姨娘还在叶府上,没过来。”

    疑惑渐渐在叶妙安心中凝聚成团:宋姨娘不在,春兰是怎么来的?

    她凝神看着春兰和张炳忠,一个人脸上生起一团羞赧的酡红,一个人现出不自在的窘迫神色。再瞅瞅春兰,开了面,身着嫩绿折枝袄裙,好一个新嫁美娇娘。

    叶妙安心里一寻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想必是张炳忠借着成亲这个事情,向叶府讨了春兰。

    要是能让夫君收收心,卖个现成的人情,一个通房丫头确实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春兰是家里的知根知底的,再怎么,也比外面的野路子强些。

    叶妙婉从生下来就是要做正房的命,她或许容不下叶妙安,但容个丫头的肚量,她还是有的。

    风流名士,有一两个相好,不足为奇,就连刘宝成这种不能成事的,都恨不得娶几房媳妇。像李准这样身居高位,不近女色的,反倒是稀罕。

    张炳忠生怕她瞧出端倪,拈酸吃醋,连忙道:“姑娘该是累了,早些休息,姨娘那边,我定会想办法……”

    叶妙安看着他那张贵气逼人的脸上现出急迫的神色,淡淡的点点头。她对自己的镇定也暗自吃惊,若是先前,怎么也要流几滴泪,葬一回花,方不辱自己的相思。可如今,她既不恨张炳忠,也不恼春兰。

    想来那盆烧掉了信的火,也烧死了她的少女怀春。

    春兰心里内疚,越发殷勤。叶妙安没有推拒,跟着进了屋,在床边坐了下来。

    张炳忠立在门口,不好进来,只是遥遥的望着,阳光在他的身上勾了道华而不实的金边。

    这一间的寝室,形制板正,所陈事物倒和她在叶府的闺房有几分神似。

    看着叶妙安若有所思的样子,春兰努力笑出来:“是我布置的,东西都是照原样拾掇的,盼着姑娘在这儿过的舒心些。”

    叶妙安点点头,把手轻轻搭在了春兰的腕子上,轻声道:“你是个有心的。我有几句话想和张大人,你介意么?”

    这一句话让春兰低眉臊眼。她赶忙起身,跨过门槛时,连看都不敢看张炳忠一眼。

    张炳忠原想给叶妙安一点消化的时间,没想着今天就能一亲芳泽。如今叶妙安撞破了他和通房丫头的秘事,却没什么,甚至叫他留下,不由得让他生出一些飘飘然的幻想来。

    张炳忠抬起织锦软靴,正急冲冲要往屋里迈,叶妙安却抬手止住了他:“大人且慢。瓜田李下,还是免得落人口舌。”

    “妙安……”张炳忠嗫嚅,这一句竟然是连姓都省去了,直接叫了闺名。

    “张大人,我对您一直是高山仰止。三患五耻,乃君子大忌,您饱读诗书,不会不知。”

    张炳忠被架在了高高的“君子”位子上,只能停步。

    张炳忠清了清嗓子:“我对你的心,你自然会知道。我先前是被李准这奸人蒙蔽,以为你横尸野外,不然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救你。好在我日前得了消息……”

    叶妙安笑笑,一派温柔颜色:“我有一事,一直想不通,您是从何处得了消息?”

    张炳忠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准以为他把露出的马脚都清干净了,万万想不到,自己那名叫左怀恩的心腹背叛于他,给我父亲托信投诚。”

    他顿了一顿,好像口干,又似乎有些后怕:“还好父亲这几日身体欠佳,缠绵病榻,书信都是我读给他听的,不然……”

    叶妙安了然似的,接了话:“不然要是令尊知道了,我定成了要挟李准的把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炳忠原是为了叶二姑娘的美而动心,没想到她如此冰雪聪明。他怕叶妙安气馁,安慰道:“放心,你在我身边,再无人能动你。”

    叶妙安不置可否,淡声问:“那张大人我母亲病重,是骗我的么?”

    张炳忠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一副美人画,盈盈一握的腰,微微垂下的羽毛似的睫毛,间或闪过眼里水似的的秋波。她腰板拔的挺直,别有一番不屈的态度。

    他沉吟道:“你若是不信我,去问问春兰便知。”

    叶妙安点点,没再什么。

    张炳忠出身好,长得俊,偶尔去歌楼画舫都是姑娘们投怀送抱,因此在男女之事上,是有几分傲气的。既然叶妙安没有流露出让他留宿的意思,他也不想第一天就当个登徒子,于是告辞而去。

    叶妙安望着张炳忠走远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二姑娘,我……”春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在一旁,表情局促。

    叶妙安站起身来,把她拉到跟前:“姨娘的事,你和我细。”

    她看春兰还是一脸局促,态度更温和些:“有些事,你也做不了主,我自然不会怪你。”

    春兰一脸感激,除开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她对自己的主子是实心实意的:“姨娘先前以为姑娘没了,发了回癫,但不多日就好了。夫人一直给她送药,她都不肯喝。然后那日,我被叫出去,回来的时候……”

    ……

    回来的时候,宋姨娘被几个丫鬟团团围住,按在榻上动弹不得。

    春兰尖叫着冲过去,被一把拦住。

    玉娟灌完了药,保证碗底一滴没剩。方才转身,抽出鸳鸯帕,把指尖上那带出来的一丁点棕色药迹擦净,颇为不屑地对春兰:“没见识的,叫唤什么。姨娘不识趣,你也不识趣么,这都是夫人好心送的,保管药到病除。”

    宋姨娘被灌了这么一碗浑汤,不出话来,只管趴在床边干呕。

    玉娟眉毛一拧,吩咐边上的丫头:“给我看好了,别叫姨娘呕出来,这东西金贵着,剥了你们的皮也赔不起。”

    ……

    这厢完当时的场景,春兰垂下泪来,把腰间掖着的巾子抽下来,拭干眼睛:“自喝了药,姨娘是一日不如一日,干的东西都吃不了,只能硬灌下些汤水去。再然后,张大人就带我来了这边,不知姨娘现在如何了。二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原是不愿意的,架不住夫人劝……”

    叶妙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自己没有责怪她。

    “姨娘真是命苦。”春兰惋惜道。

    听了这话,叶妙安不知为何,突然想笑。

    什么是命呢?

    “那被煮了吃的婴儿,不得全尸的饿殍,没作恶的好人,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世上的事,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老天可有个判定?”

    耳边好似轰隆作响。这话是李准先前过的,叶妙安冷不丁想起来,只觉得彻骨的寒。

    回忆纷至沓来。

    架着她仓皇进宫的车,旁人脸上幸灾乐祸的笑,莫名被斩断的好姻缘,不闻不问的骨肉至亲,一一浮现在眼前。

    那些人着父慈子孝的牌坊,害她不够,还要害她的生母。她守规矩,讲尊重,换来的是对方恨不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叶妙安若有所思地:“是田夫人给的方子,玉娟喂的药?”

    春兰点点头,心里有些鼓。她原想叶妙安怎么也得给她点颜色,或者痛哭一场,可是二姑娘面上沉静,不知在思寻什么。

    她跟着二姑娘多年,知道她人好心善。

    但是这回再见,总觉得她和之前比,哪里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