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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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是好一番的热闹。未至时辰, 坤宁宫已是候着一干妃嫔命妇, 只等着朝拜皇后。坤宁宫旁边的玉兰堂重新点出来,并着芳园一同开放, 雕栏玉砌, 亭台水榭,又是处处花团锦簇, 各类有名目的都有,这个时节原是该凋谢殆尽了,大多是从暖阁供了来的, 专为这一日使。

    定安见过邵皇后,从坤宁宫一出来竟碰到许久不见的清嘉。清嘉穿着身海棠红绣西番莲衣衫,毕竟年纪还, 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但同定安凑在一处就不够看了, 且二人又穿着差不多颜色的衣裙, 比较之下, 清嘉相形见绌。

    清嘉望着定安迎面而来, 本来还同身边人有有笑的, 立时就又不好了。近前,定安循着礼数问了安, 清嘉微微眯着眼量她, 见她身上的衣裙是用香云纱缝制的,脸色愈加难看。这香云纱本就耗时耗力,尤其罕见, 一年也难出几成,更何况这两年四处闹灾荒,进贡的份例又是少了许多,静妃那处今年也才得了一匹,清嘉原想要来给自己做衣服,可惜静妃顾全大局,最后是给了宸婕妤。

    清嘉向来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喜欢旁人得去,见状不免是心头泛酸,冷笑起来:“妹妹今日穿戴得甚是隆重,可见这样的场合,没几个不着旁的心思来的。”话里好一通夹枪带棒。

    定安哪还是当初那个任任骂不还手的女孩,她也是笑着,轻轻柔柔,却半点不落下风:“皇姐也不逞多让,毕竟十三姐姐的事定下来,横竖也该到姐姐了不是。对了,我听闻今日林二哥哥也会进宫,不知你见着他了没?”

    林祁从那日过后就再没进过宫,一来许是同熙宁最终有个了断,不想再纠缠不清,二来明年的秋闱也不剩多少时候,他被家里逼得紧,再怎么着也得用用功。而清嘉对林祁的心思在后宫自来不是什么秘密,连定安都有所耳闻,据传清嘉是屡次三番求着静妃想出宫到林家住,静妃没有同意罢了。

    清嘉的心意昭然若揭,但向来不准旁人提的。现在定安大大方方讲出来,清嘉被戳中心伤,面红耳赤的,当即炸了毛。可惜她口才比不过定安,恼怒了两声“

    你,你”,就是要抬起手来故技重施。她身边跟着的人眼皮子一跳,尚来不及阻拦,倒是定安先拿住她的手腕。

    定安微扬着脸,笑意盈盈:“我并非仪门之时的我,皇姐亦非仪门之时的皇姐,今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我劝姐姐安生一些,免得到时候惹得静妃娘娘没意思,姐姐也不好过。”

    事实证明静妃这两年有意拘着清嘉在殿中是对的,就她这样一副一点就炸的性子,放出来不定要如何惹是生非。

    清嘉被定安拿捏着手腕,一时想抽回也动弹不得。定安似笑非笑觑着清嘉,话却是对清嘉身边宫女的:“好生看着点你们主子 ,这一日由着她再惹出从前那样的乱子来,仔细谁都没脸面。”

    她是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帝女架势,远比清嘉纸糊一样的装腔作势来得强硬。那两个宫女后脊发寒,也不管清嘉如何,就忙忙应了是。

    定安这才松开了清嘉的手,她敛了笑,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清嘉气呼呼站在原地半晌,由人好歹哄着,才进了殿。

    绿芜并不知早年间仪门掌掴之事,走远了才低声道:“十五帝姬被静妃教养了这么久,还真是一点也没学到,哪有人挑拨几句就沉不住气的。”

    定安不以为然:“她是安生日子过惯了,如何知道有句话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她自以为外家得权,母妃得宠,就不想得还有没有以后。”

    方才的事全然不曾影响到定安。定安独自入了玉兰堂,依着定例将绿芜留在外面。

    玉兰堂还是他们时候开诗会的地方,去年修缮过一次,改造了些许,自赵衷赵承先后离宫,诗社散了,定安有一阵不曾来过,走在其间都快认不出原本的模样。要一丝怅然全无是不可能的,遥想一年前的光景,与如今已是今非昔比。熙宁同林祁好好的一双璧人走到了末路,熙宁婚事有了着落,林祁也一心放在了功名上,至于赵承赵衷两个年岁渐长,东宫未立,就算他们不想,也要被身边筹谋算计的人推得渐行渐远,再回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定安想着自己的心事,哪想她一踏足堂中就成了瞩目所在。除了她姿容着实出众的缘由

    ,还有更实际的一样,适龄的十一和十三帝姬都定了人家,若要尚帝女,再往下数可不就数着了清嘉和熙宁。林家是树大招风,真论及起来并不如熙宁得世家青睐,定安虽有她母妃尴尬的一层身份在,但那早是过去的事,且她素得皇上和太后喜欢,品貌又在清嘉之上,因而倒是比清嘉更得人意些。

    定安不喜周旋这些人情世故,真要来了也不是个不会应对的。她处事大方得体,不过不及熙宁那样平易近人,这份得体是带了些疏离在的。那些命妇宗妇尚且不论,光是这些世家贵女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见她不远不近的,心下皆有一番考量在。

    定安好不容易从这些量中脱身。她自顾自寻了个安静的水榭,尚未好好歇一歇,就听人叫自己:“定安?”

    定安回头,见是林世子,笑了:“你怎么也跑来这处,躲清闲不是?”

    相比于他表妹清嘉,林祁是更受欢迎的,定安觉得这其中一大半原因出自他那张脸——美人谁不喜欢看呢。

    果然,林祁习惯性皱起了眉头,话中无不抱怨:“我就不必进宫了,早知有这些烦心事。”定安了解林祁,就像林祁了解定安一样,若不然两人当年也不会一块迷了路。

    定安笑着摇摇头。

    林祁在她旁边坐下。水榭旁连着一锦鲤池,红白相间的锦鲤游在底端,甚是艳丽。

    “皇姐婚事定下来了。”定安先起这话,她抬眸量林祁一眼,见他神色平平无奇,也不知是真放下了还是假放下了。

    林祁淡淡道:“嗯,我知道。”

    定安收回视线,心里多少放心了他,遂是居功自傲:“可见是我那日的话起了作用,世子长进不少。”

    林祁听她这话不由是气笑了:“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你除了损我,没见有几句正经劝的。”

    “正经劝谁不会啊,都是些老生常谈的道理,你想听?”定安斜睨他一眼。

    林祁再度被堵得哑口无言。

    末了他只闷闷了句:“这倒是。”

    定安轻笑不语。一时静静的,林祁转头看了定安一眼,半是调侃半是趣:“你仔细着当心自己吧,及了笄,眼见不是孩子了。外头你主意的人不少

    。”

    定安听着新奇:“怎么就我主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林祁嗤笑:“这还能让你知道了不成?单我阿娘,都有考虑替阿兄来求娶你。”

    定安不觉蹙了下眉。林祁察觉到她的动作,略一挑眉:“我阿兄长得也不差,你这一副是什么表情。”

    定安冷笑道:“你自个儿还不是不喜欢他。”

    定安又中他的心思,林祁也不反驳,只收回了目光,垂着眼帘望着不起波澜的池面:“不论我喜不喜,你都不要嫁进来。”

    定安微怔,就又听到林祁面无表情地了一句:“熙宁是对的,不嫁我,不进林家,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定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没有,一时不得要害,只是愣愣地发怔。

    林祁见她这副表情,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一早就同我芳心暗许,听我这话不高兴了吗?”

    定安:“……”

    林祁还要什么,隔着几道树丛,忽然隐约听见有清嘉的声音传来:“不是表哥往这边过来了吗?怎么也不见他。”

    这一回轮到定安幸灾乐祸起来:“同你芳心暗许的那一个来了,怎么,你这话要不和她去讲?”

    林祁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顾不得和定安嘴仗,先是道:“你别风凉话。我进宫来头一个躲得就是她。”

    定安趴在阑干上,懒洋洋笑着,见他是真的面色不虞,才好心替他指了处明路:“那边有条径,你沿着走就是了,保证碰不到人。”

    林祁这就去了。定安在亭子里趴了一会儿,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近了,她也不想和清嘉碰面,便也往着另一边去。

    这一带的林子定安时候常来,头次遇到熙宁和林祁就是在这里。穿过林子即是青云轩的后门。定安沿着林中走了一阵,但见不远处新修了座竹舍,横跨在林间一道溪水之上,颇为风雅。她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倒是有人先从里面走出来。

    隔得不算太远,定安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林璟——林祁的阿兄。定安对他向来没什么好感,且又有刚才林祁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心里越发生了抵触。她止了脚步,正是要回去,那人也看到了她

    ,一扇子摇起来,懒洋洋笑着,语调是玩世不恭的:“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帝姬怎么一见着就躲得远远的,真叫人伤心。”

    定安只好是停下来,林璟已是踱步至她身边,见她这一身扮,更觉着光彩夺目了几分。初初算来他也才见过她三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样子。

    定安礼貌笑着:“林公子。”

    林璟甚为欣赏地量着她:“帝姬怎么来了这处?”

    定安皮笑肉不笑:“林公子还不是一样。”

    林璟看出姑娘眸中都懒怠掩饰的不耐,不觉更添了几分笑意:“看来帝姬同我一样,也是喜慕清静之人。”

    他油腔滑调的,每一句都不见真心,与林祁大为不同。定安愈加肯定自己的直觉,对他更感不喜,也懒得周旋,只道:“也不算。我正要回去,就不扰林公子雅性了。”着定安转身就走,一点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眼见着佳人离去,林璟也不急,他慢悠悠跟过来两步,不紧不慢道:“大觉寺的风景可还合衬帝姬心意?”

    定安脚步慢了一慢,她冷冷地回过头去。林璟从袖中取出一样鹅黄帕子,上面细细碎碎绣着白花,定安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丢了的那条。

    林璟似笑非笑:“这帕子可是殿下的?”

    定安神色微动,还没开口,林璟先是好整以暇道:“殿下莫不要动什么欺瞒的心思在,我虽比不得林祁那样读书多,但也不是个傻的。这上面绣的定安,可是殿下的字?”

    定安被他抢先一步,当头不出话来。不过她为人伶俐,心思很快一转:“当时寺中来得都是女眷,皇祖母在寺中时向来有规矩,男子一律不得入内,公子既然拾到了我的帕子,可见是违了律的。不过我也懒得同你追究,你只把帕子还给我就是。”

    林璟听她条理清晰,得头头是道,不免又笑起来,对她很感兴趣:“早就闻得十六帝姬伶牙俐齿,倒不曾想件心思也是个活络的,把我这有理的成了无理的还不算,倒还要我感恩戴德,念你不追究了不成?”

    定安冷冷道:“我自是不大有那个意思的,不过见公子迟迟也不给个痛快,只好先发制人了。若是公子是个讲理的,

    我自然也就犯不着这样。”

    林璟微微眯了眯眼,漆黑眸中深不见底,明显带了几分兴致,他道:“我去大觉寺也不是毫无缘由的,那日我母亲和妹妹皆在寺里,我妹子不巧生了病,我是带着大夫去的,太后娘娘当日知情,就算帝姬要去告也不紧。”

    他三言两语又获得了主动权。定安实在是恶心自己的帕子落到这种人手里,但眼见他不干不脆的,不是肯利利落落将东西还给自己的人,更是不愿同他费心周旋。衡量之下,定安冷哼道:“你若不肯还就算了,我不要就是。”

    罢定安要走,林璟笑道:“帝姬真乃爽利之人,不过这样绣着字的贴身之物落在了外人手上……”他话到一半不了,笑吟吟的,摆明了是在威胁。

    定安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那日绿芜的担心到底还是成了真。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同他道:“我与林公子未尝有过什么龃龉,林公子何必这副做派。”

    林璟但笑不语,他走上前来,目光盯在定安的发上。定安心生警惕,哪想得林璟就是这样凑上来,手一抬,替她摘去她发上不心蹭到的落花。

    定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退后一步,再也忍不下去了,声色俱厉地骂他道:“登徒子!林咸林大人也是有身份的人,难不成教养出你这样不成体统的儿子来?况且这还是在宫里,你莫要忘了我是什么身份,由不得你这样轻浮胡来!”

    她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一连串蹦出这些话,字字珠玑,对林璟来却讲得甚是动听。林璟笑了,朝着她又走近了两步。定安心下一沉,死死盯着他,不免是忐忑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就在这当头,还不等林璟开口什么混账话,身后就先有人道:“林公子。”

    这声音!

    定安屏气凝神,抬头向着林璟身后看去,见果真是谢司白,眼眶都要湿润起来。她咬了咬唇,满腹的委屈,只是顾念着还有个外人在,不能发作。

    而林璟听到这声音,当即也是敛起神色。他不着痕迹将那帕子重新收回到袖子里,转身时已然变了副模样,面上带着斯文的笑,看到身后来人是青云轩国师谢

    司白,一拱手:“国师大人。”

    青云轩就在宫里,谢司白出现在这处不奇怪。

    谢司白照旧着白衣,皎若玉树,风姿卓然。这样的品貌风度世所罕见,连林璟都不觉暗叹,林咸耗散千金豢养的那些姿容举世无双的兔爷也没一个能比得上。

    谢司白目光扫向定安,朝着她略一颔首,算作行礼。定安亦是欠了欠身子,权当回应。林璟与谢司白并不相熟,不过借着林咸见过一两面。林璟心知这位国师年岁不大,却同他师父一样是个轻易开罪不起的人,因而在他面前难得是有几分拘束感。

    林璟客气问道:“大人是要去哪儿?”

    “陛下适才有事诏我入见,回来拣了条人少的道走,倒免得扰到旁人。”谢司白淡淡回答。

    林璟点了点头,先是解释:“我同帝姬也是在殿中待着烦闷,出来逛一逛罢了。”得倒像是两厢情愿。

    谢司白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仿似浑然不在意。

    倒是定安在心里暗骂林璟这个混蛋,但又不便什么,只好是忍气吞声。

    林璟知道谢司白不是个生事的人,遂是稍稍放了心。他同谢司白闲闲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下只盼着他快些离开。终于谢司白是要告辞离去,林璟也不拦着他,谁想着这时谢司白却是瞥向了从方才他来时就一言不发的定安。他神色清清冷冷,未见有几分动容,坦然得好像真有这样一件事:“殿下曾托臣寻得一方古砚,现下有了着落。原还想着派人去寻一寻殿下,没想到先在这处碰到了,殿下若是得空,还望亲自去看一看。”

    定安心思机敏,立时就反应过来她先生的用意,当下接话:“我横竖也没什么事,那砚台是要送父皇的,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若国师这时不忙,我现在就去取一遭,免得改日再劳烦来一趟。”

    谢司白不答,只看向林璟。林璟心下有几分狐疑,不过青云轩毕竟依居深宫,定安同谢司白有这样的交情也不足为奇。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既如此我也就不扰了,改日在宫外遇见大人再好好叙一叙。”

    谢司白稍一颔首,林璟又似是而非地看了眼定安,才是摇着折扇离开了。

    直等他远去,谢司白看了看身后的秋韵,秋韵会意,先行跟了过去。定安这时才是松了口气,她眼圈微红起来,可怜兮兮望向谢司白。

    刚才虽离得远,没能听清两人的话,但到底能猜出发生了些什么。谢司白看着定安这一副模样,终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怎么要哭了。”

    定安刚才是真的被吓着了,现在想一想反倒觉得也不是个事,毕竟在宫里,林璟再仗着静妃的势也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

    况且她也不想让谢司白平白还要为自己担这一份心。

    思及此,定安勉强笑起来:“是我疏忽了,其实……也无大碍。”

    谢司白微蹙下眉,静静望着她。定安自来爱穿些浅颜色的衣裳,许是当时孝期习惯了的,懒得再改。这还是谢司白头一次见她穿戴有几分颜色。石榴红的长裙最衬她这个年纪,既不会艳丽过了头,也不会显得青涩,她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下颌尖尖的,因而即便再用素饰遮着掩着,还是盖不住天生的明艳。再往上瞧是巧的耳垂,戴着一对金镶红宝石的坠子,这样俗艳至极的首饰由她佩着却是恰如其分,刚刚好,甚是光彩照人。

    谢司白从未有一刻比眼前更能意识到自己的姑娘真的已经长大成人,也开始被心怀不轨的人暗中惦记图谋。

    谢司白不觉是心神微动,他伸过手去,却是将将在碰到她耳边时倏地停住。他几经克制,才是不动声色收回来:“你耳朵怎么了?”

    定安平素戴的都是些简单的头面,邵太后专门替她造的这一副金饰虽是好看,但也着实厚重,尤其这一对耳坠,定安刚戴了一个上午,耳朵就坠得红肿起来。

    定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了然道:“许是这坠子太重,戴不惯罢了。”

    谢司白敛回视线:“那先卸了吧,等会儿再戴上。”

    定安也正有此意,她道:“那先生帮帮我,我一个人摘不下来的。”

    谢司白让她偏过头来,定安依言照做。他是要高出她许多,站近了显得尤为如此。离近了,她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谢司白垂下眸子,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分外晦暗不明。他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动作,替她摘时指尖总会时不时会碰到她的耳垂,定安浑然不觉,反是谢司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难得地漂浮不定。

    谢司白将卸下的耳坠放在定安手上,便再也不看她:“走吧,先回青云轩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