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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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后几日, 林璟的风头倒是渐渐消了, 不过他与后头拉开的距离着实太过,旁家没几个赶得上, 亦或是也不想去赶。一时场上只有赵承与赵衷两个斗得最凶, 几乎是不相上下。

    好好的一场秋狝因而是暗潮汹涌,一个个袖手旁观, 俱是坐山观虎斗。如同定安过的,赵承赵衷被架在了那个位置,就算自己无心, 也必然有人去替他们争,去替他们抢。这是逃不脱的必然。

    赵承因为有林璟林祁两兄弟暗中帮忙,在这场微妙的胜负角逐中隐隐压过一头, 无论猎得的数量还是质量都渐渐胜过赵衷。

    永平帝前几日倒还去围场里逛逛,后来索性只露个面走个过场, 其余时间都陪着宸婕妤在行宫。他对于这一场明里暗里的争执表现得似乎并不上心, 一例是谁拔得头筹即大赏谁, 仿佛再公正不过, 令人揣摩不出他的心思究竟如何。

    倒是定安坐在亭中远远观望着, 了句:“这样出风头,不见得就是好事。过犹不及的道理嘛, 来容易做来难。”

    定安的声音有意放得很低, 只有近身边的几个人能听到。谢司白并不意外她能看得这么明白,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人。反是赵敬玄微微诧异,他看了一眼定安, 眸中有难掩的欣赏在。

    秋狝浩浩荡荡持续半个月。这半个月俱是大晴天,不下雨,连阴云的时日也屈指可数,天公作美,是给足了面子。

    直到是收关的最后一日,天边暗沉沉乌云压城,倒是不会下大雨,但难免像是有什么东西郁结于心。定安从早上醒来就感觉胸口闷闷的,找大夫服了碗汤药,仍不见好。

    绿芜安抚道:“许是变了天的缘故,这荒郊野外的天总是最拿捏不准的,等回去不定就好了。”

    定安却是没由来地感到心悸发慌。她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喃喃道:“我昨夜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梦里像是被人追赶,我却是动弹不得。”

    绿芜用玫瑰香露沁了水,又湿帕子,侍候着定安梳洗。她随口道:“那许是鬼压床了吧,不紧,回去用艾条熏一熏就不怕了,再烧几道符咒就不怕了。”

    定安点了点头,索性不再去想

    这些事。因着最后一日毕礼,定安褪去清简的衣衫,重又换上繁重的华饰。宫女们替她梳妆完,定安扶着绿芜的手起身,她晃见镜中的自己,海棠红绣花纹衫,月白百褶裙,印花织金纹披帛,发上戴花冠金饰,簪了一顶蝶恋花镶金坠红宝石步摇钗,艳丽无双,顾盼生辉。只有定安心里突突的,总定不下来。

    当日行围结束,由着司礼监清点,一一承报,上云猎杀多少匹,分一而叙,逐个记录在册。这对底下的人来算是半个考验功绩的时候,对定安一行人却漫长又煎熬。

    在此次秋狝中,赵承赵衷林璟名列榜三,林祁也不差,不过他心思不在上面,并不想着一较高下。余下的皆是世家子弟与皇子皇孙,表现得大都可圈可点。永平帝龙心大悦,大感国之栋梁,又行封赏一事,当日要在行宫设宴。

    场面话好不容易将要告一段落,正当要结束时,谁也料想不到的异变突然发生了。几头不知因何而异动的巨兽忽然冲出了内围的篱栏,直直冲进了南苑外缘,那巨兽不像是围场之中常年圈养的温驯兽,倒像是生长于野外的虎兕。局势一时大乱,内侍惊慌失措,纷纷尖叫着护驾护驾,御前门守在御驾之前。那几只异兽像是发了疯似的,直直朝着御亭袭来,沿途但凡要拦的人均是死伤惨重。下头不少武将在,偏偏被挡着赶不上来,那些守封赏的世家子弟平日对着驯良有序的猎物得心应手,真真对上了这样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都没了主意,亦是吓得魂不守舍。

    这当头,一头异兽越过人围,只向着郡王赵敬玄而来,仿佛认定了他似的。近旁的谢司白即刻出剑,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赵敬玄身前。赵敬玄退后一步,面白如纸。然而他这一边还没消停,眼见着另有发了癫的异兽向着定安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谢司白根本腾不出手,反而一分心,那异兽的爪子越过剑柄抓下来,若不是他反应快,半条胳膊都险些被削飞。

    谢司白一剑刺中异兽,转头望向定安。定安面前没人来得及去护驾,他的心陡然沉下去,没个边际似的,却是来不及了。

    又一次,珍重的人就在眼前,想护护不得。

    虎

    兕速度太快,定安根本来不及闪躲,她眼前一黑,但见着狰狞巨兽朝着她扑来。梦里的景又一次应了验。定安紧紧闭上了眼。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离定安不算太远的林璟先是扑上来,想也没想就揽住了定安,那巨兽还没蹭到他的边就莫名其妙应声倒地。这时御前门的人才赶到,合力制服冲出围场的这几头异兽。那样的及时,那样的□□无缝。

    定安已是昏倒在林璟怀中。

    谢司白终于空出手,他往定安的方向看着,心急如焚,但却早已被林璟捷足先登,林璟横抱起了昏迷不醒的定安,直往着配殿而去。

    这一番混乱好不容易平息,永平帝甚是大怒:“怎么回事?好端端从什么地方跑来了这些东西?”

    天子雷霆之怒,底下人噤若寒蝉,好好的一场盛典,谁想得闹出这样的大乱子。

    谢司白攥紧了手中的剑,浑然不顾自己手臂的伤,鲜血染满他衣襟,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却是置若罔闻,眸中的情绪明明灭灭起伏不定,但这时也唯有忍耐再忍耐。

    *

    行宫大殿,鎏金百兽四足香炉里熏着几片提神醒脑的薄荷香。御下阶前,跪满了此次随行的大臣。永平帝怒不可遏,失手砸了好几样花瓶,瓷片碎在地上。

    永平帝首先点名的是谢司白。谢司白身为天子近臣,最是风头无量,且永平帝一向待他不薄,亦臣亦友,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君恩浩荡。因而这还是头一次被这般重话。

    谢司白面色沉静,闻言并不辩驳一词,只垂首道:“臣知罪。”

    其实这事实实怪不到他身上,毕竟秋狝不是青云轩经手办的,谢司白前来,责任只在于护驾。永平帝不是不清楚,他这样毫无理由地乱发了一通脾气后,也自知理亏,遂是一挥袖子,背转过身子:“无论知不知罪,朕暂且先饶你一次。这事青云轩去查办,一样一样,务必要仔仔细细查得清楚。”

    眼见这样棘手的事落在了青云轩头上,其余人大都暗地里松了口气。谢司白不动声色,直言领命。永平帝看也不看他,让他先行退下。

    谢司白回到青云轩驻守的长信宫。他负手而立,站在九曲回廊之下,衣衫上还沾着血迹未得处理

    。他面色素无波动,心思沉寂。早先谢司白在城外受的那一剑其实并未痊愈,因为不放心定安才是跟着来了,却没想见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他眸底深处是骤起的风雪。秋韵噤若寒蝉,连劝他先去包扎伤口这样的话都不出来,只能道:“公子,查案一事……”

    谢司白不语,秋韵亦是不声不响。良久,谢司白不看他,声音冷得掉冰渣:“你猜是何人所为?”

    秋韵不敢揣测他心思,只自己想到的:“我原以为是林家,但现在想着,倒又觉得似是而非。毕竟这么大的事……他们不能这样明目张胆。”

    谢司白未置可否,他望着愈加是阴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神色晦暗不明:“你可知道,头一只异兽是朝着郡王去的。”

    秋韵一怔,不由谢司白继续言明,立即转过其中的弯弯绕绕来,惊道:“公子是皇上他……”

    谢司白垂下眼。他如何能看不明白,借刀杀人这样的手段,从来都是那位最爱的。永平帝这一次之所以迁怒于他,更多是借题发挥,暗恼他好巧不巧偏偏是替赵敬玄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秋韵在青云轩这样久,头一次感到齿寒的冷意。都君恩难测,多少的罪恶龌龊隐藏在这深不见底的权力旋涡之中,又有多少人要为此而葬送性命。如果不是谢司白在,赵敬玄或许就这样死了,随便找几个替罪羊出来,再假惺惺大行丧葬之礼,横竖死人是不会话的,事情的究竟真相无人去查,长眠于此,从此不见天光。

    “那殿下她……”话一出口,秋韵自知失言,慌忙噤声。

    怎么偏提起这茬。

    谢司白心上如同滚过烫刀,那是千刀万剐的凌迟,就像忍受着这世上最严酷的刑罚,翻腾起来,永无宁日。

    “许是被误伤。”谢司白看着自己衣襟的血迹,“又或者是林家有意所为。”

    他语气虽是平静,秋韵却知道谢司白才是最不好受的一个。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语气不甚分明:“是我错了,早将她入了局,就不该再心存幻想她全身而退。”

    “公子。”

    “她怎么样了?”

    “我先前派人去问过了,没有大碍,人现下已是送回了长秋殿。”

    谢司白抬眼,望着阴晴不定的天边,道:“我去看一看她。”

    “那这边的事……”

    “先派人去查,其余等我回来再。”

    秋韵领命,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方是退下。

    谢司白又在回廊站了许久,等到心绪稍稍平静了些,才孤身一人往长秋殿去了。长秋殿离他这几日所在的长信宫仅是一墙之隔,比在宫中近了不知几多,他却还是第一次来见她。

    随行的御医已是来看过,定安伤得并不重,只是惊吓过度才致昏了过去。这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灾,连绿芜都看得心疼。她端着水盆出来,一眼就碰到了谢司白。

    谢司白脚步慢了慢,尽量不动声色:“殿下如何了?”

    绿芜道:“殿下将才醒过来了,现下正在里间歇着。”

    谢司白略一颔首,叮嘱她在外面看着,方才进了殿中。

    殿中的人都退了下去,谢司白在十二扇的围屏前站定,定安躺在临窗的床榻上,发饰卸下,身上仅穿着一件衣。她阖着眼,长睫微颤,像是睡着了在做噩梦,又像是没有。

    谢司白攥紧了手,旋即松开。他的伤仍未处理,稍一动就生疼生疼,但却比不上他见着定安这样时的半分心痛。

    谢司白走过去,定安听到有人来,以为是绿芜,她睁开眼,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恍惚了下,只以为是海市蜃楼的错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她坐起身来,额前有碎发落下来,谢司白微微一怔,还是抬手想帮她整理好。只是他的手尚未碰到她,定安先是一把抓住。

    不是幻觉。

    定安眼眶微红,埋头就撞进他怀中,低低地呜咽起来。谢司白僵硬了一下,没有推开她,而是反手将她揽紧。

    谢司白明显能感觉得到怀中的人在发抖,可惜除了抱着她,他不能替她分担半点恐惧。他强压下眸中不断翻涌而出的晦色,却按捺不住想要将一切毁灭殆尽的心。幸好定安还在,他们的也只是她婚事的主意,若当真有了闪失,他不保证不会冒着十年筹谋付之一炬的风险,让所有人跟着陪葬。

    “是林家做的吗?”良久,定安情绪平复些,才哽咽着问出这样一句。尽管当时的局面混乱不堪,她也并非完全吓

    傻了任由人摆布的。

    谢司白没有回答。定安抬头,谢司白却伸手挡住了她的眼。他是有意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别害怕。”

    定安想要拿开他的手,谢司白却不肯放。她问:“先生在紧张我?”

    谢司白不语。

    定安又是哭起来,她不想再管那些先前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什么从此以后只守在他身边就好,什么合着分寸再不越界,她理都不要理。生死面前,唯一遗憾的不是未报的仇恨,只有他罢了。

    先生会替她感到难过吗?没有她在先生会不习惯吗?先生会知道她曾这样欢喜于他吗?

    这是在那一瞬间她最想知道的。

    定安抽噎着,没有再称呼他先生:“我有一样话是不得不对你的,哪怕从今以后你厌弃了我也无妨。我想留在你身边,不是弟子的身份,也不要你还将我当做孩子看。我喜欢你,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若先前真的出了意外,我只有这一件事再不能放下的。”定安越越是自暴自弃,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嫌恶起自己来。讲这样的话,她同谢司白的师徒情分怕是要穷尽在这一日了。

    可她哪里知道谢司白现在的心情。她是谢司白放在心尖上的人,碰不得,不能碰,也不准任何去碰。就连谢司白都已经分辨不清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仿佛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无间深渊,掉下去粉身碎骨,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当时的,“若是真有那样一天,我会亲自将她送出去”,只怕是远远不能够了。

    谢司白静默良久,久到定安心灰意冷。她正要松开手,谢司白面无表情道:“我是要下地狱的人,做的净是些不见好的事,杀过的人害过的人远比你想得多。若有天当真气数尽了,功亏一篑,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何必要跟着我受累?”着谢司白垂下眸,眸底深处是无边无尽的暗色。

    定安一怔,稍稍推开他。她盯着他,后知后觉也许先生……并非对她全然无意。

    定安问:“你信这个?”

    谢司白道:“在刀尖上走的人才最信这个。”

    “我不怕。”定安几乎是脱口而出,语中却隐约些了些悲哀,“可我不怕。”

    谢司白不话了,他轻蹙着眉,盯住她。他一向自恃自制力了得,动心忍性,克己守矩,把握着分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现下这些全都没有了,他眼中藏着的是她想象不到的黑暗情绪,惊涛骇浪,暗无天日。他望着她,未尝出口的心意全化作了那一语的沉重。

    “但是我怕。”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