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稍晚些谢司白让人来回了话, 定安卸下繁重的行头, 换上了他送来的寻常人家的荆钗布裙。绿芜拿了支簪子比着,定安摇了摇头要自己挑, 她看着妆奁, 迟疑一下,最后取了谢司白从前送她的珠花戴上。
点好这些, 她出门,谢司白早已等在庑廊下。他亦是换了身衣裳,有意穿得清简, 但到底是姿容卓绝,玉树临风,好端端一个月白风清的世家公子。
他听到声音回头, 定安款款同他行了一礼,笑问:“可还好?”
好自然是好的, 她眉眼生得艳丽, 这样粗浅的衣裳不仅不曾淹没一二, 反而是熠熠生辉。
谢司白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眸子不出话来, 他稍稍错开眼, 尽量淡漠道:“再不快些,等进了城倒该折回了。”
定安撇撇嘴, 安静下来, 跟在他身后。仪门外备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谢司白扶着定安上去,他们离的很近,定安望着他, 问:“国师不同我共乘一舆吗?”
谢司白已是收回了手:“臣在前面,不碍事。”
因着微服私访,除了他们两个,其余人都守在暗处。定安的身份特殊,如今又是这样的多事之秋,多一份保障也是好的。
下过初雪,还不算十足地冷,城中不禁宵夜,到处华灯高悬,虽比不上盂兰会时的人山人海,但也极为热闹,道路两边尽是摆着新鲜玩意儿的摊贩。谢司白不感兴趣,全凭着定安一个人兴高采烈,不住地量着,因而走着走着落下了,等回过神来谢司白已经走到了前面。
定安追上去,自然而然地拽住了谢司白的衣袖,谢司白一怔,却没有拿开。
“那边是卖面具的吗?我倒想起上次来,先生……”这两个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完不等谢司白反应,自己先愣了下。定安若无其事笑了笑,接着道,“当时若不是国师出手相救,我还不定怎么样呢。”
谢司白不动声色,只问:“要过去看看吗?”
定安点头。
路上的人不算少,过去时定安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走散。谢司白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指尖微凉,透着初冬的寒意。谢司白一愣,两人谁都没话。直等到人潮过去些,
谢司白正要松手,定安却是反过来握紧了他。
谢司白垂眸看她,定安笑眼弯弯,仿佛这些天来的阴翳一扫而空。
“上次来见了一张银质的面具,雕的是太岁,挺好玩,应当衬你。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找见了。”
她这话得都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谢司白任凭她扯着自己到了摊位前,不是上一次的摊主,卖的东西也和上次的大不相同。定安心里略有些失望,她挑挑拣拣,选出一红一白两个鬼面,她先是自己给自己戴上,又拿了红脸的要给谢司白戴。谢司白长得高,定安踮着脚也够不着。谢司白无奈,只得是配合着稍稍矮下身子,才由她戴好。
定安看他不情不愿的,歪了歪头,自己却是满意:“挺适合你。从今以后,我们就一个唱白脸一个□□脸罢。”
她似话里有话。谢司白心头一动,定安已是又回到摊位前,陆续挑了几张虎兕的、狐面的、黑白无常的、还有齐天大圣的,一面拣着一面振振有词:“这是给秋韵的,这是个绿芜的……”
她挑来挑去几乎挑走了半个摊位的。摊主以为遇上了贵人,点头和腰,拿话凑趣,有的没的,都要按上个故事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做生意的贯口捧哏书念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的得还靠谱,有的明摆着是信口胡言。定安不知情,听得入了神,全都当真的待。
摊主见是大户,越越上头,临了道:“您要是喜欢,我那里堆着的还多着呢,甭管是什么红孩儿大闹东海,七十二变孙悟空的,都有,您不爱这样的,还有白蛇娘娘许官人,牛郎织女,您和这位公子一人戴一副,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有谁比二位登对。”
谢司白听这摊主得上头,话里没个把门的,皱了下眉,冷冷看他一眼。摊主见戴红脸的公子不高兴了,自觉失言,讪讪噤声。
定安倒是不以为意,她掩唇笑道:“你这话就的不对了,白娘娘压在雷峰塔下头,与许官人几十年不见,牛郎织女也惨,一年七夕才能见一面。你这么,不像夸,倒像是在咒。”
摊主不好意思起来,作势要自己两个嘴巴子,赔笑道:“您可不是呢,怪我
这嘴。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想到什么什么,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个意思。”
定安不同他计较。选好了心仪的,谢司白撂下一块碎银,也不劳他找了,摊主感恩戴德,又讲了些吉利话作罢。
从面具摊走出来,谢司白问她:“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定安想了想,笑起来,带着些狡黠:“我觉得国师上次带我去的那地儿就挺好的,那么些的天仙姐姐,看着养眼。”
她指的是上次去的画舫。谢司白觑她:“你去能做什么?”
定安不以为然:“喝花酒呗,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谢司白不觉失笑,他撇开头,淡淡道:“你再选一处旁的。”
他自来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同她玩笑话也是不咸不淡的。定安看着他,心里有了主意。她扬了扬下巴,笑眯眯道:“你若不许这个,我也不强求了。我确实还有旁的地方想去,只是这话旁人听不得,我得声同你。”
谢司白垂眸看她,不知她用意。定安笑道:“你下来些,我悄悄告诉你可好?”
谢司白踌躇片刻,见她是诚心诚意,只得依言半俯下身子。定安踮起脚尖,就这样附在他耳边,她呼吸间的气息在他耳际转,温温热热,还有她身上的熏香味,浅浅淡淡,又是矛盾地馥郁芳香,饶是谢司白也心浮气躁,定不下神。
定安察觉出谢司白极为难得的紧张,轻笑一声,直在离他很近的距离才停下,近得仿佛都能听得到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她依在他耳边,轻声的,一字一句道:“原来先生心里也不是没我的。”
她话音刚落,谢司白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直起身子。他蹙起眉,撇过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帝姬慎言。”
定安眼看着他被她亲近过的耳朵是泛了红,笑了起来。谢司白这才后知后觉她是故意的,他不看她,冷声道:“殿下若没有想要的地方,不如现在就回行宫罢。”话里话外要同她撇清干系。
定安也不恼,仍旧趣道:“国师别生气呀,你好端端将我这么个健健康康的人困在行宫,我还没恼你呢……你想去什么地方?这次我依你就是了。”
谢司白倒也不是恼她
,只是心下惊涛骇浪的久久不得平息。他自顾自往前走了,定安紧随其后。到了人多的地方,到底是不放心她,谢司白脚步慢了慢,冷声道:“殿下若害怕走散,抓着我就是。”
定安愣了愣,方才从善如流地攥紧他衣袖。
二人一时无言,均是默默享受着这难得的时光。漫无目的走了阵,路过一道酒坊,定安眼尖,瞥见个熟人。她扯了扯谢司白,谢司白回头:“怎么了?”
“你看那人。”定安凑近他身边,给他指了指,“是不是那天晚上追着我跑的那个?”
谢司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正是参将徐猛。倒是巧了,因缘际会,盂兰会那夜遇到的人都见齐全了。
徐猛喝得三分醉,冷不丁瞥见他们,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看确有其人,才是迎上来。他抱拳作揖:“谢公子。”
谢司白略一颔首,算是招呼。徐猛这才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定安,略一顿,方道:“这姑娘我见着面善。”
定安对他尚有些耿耿于怀,藏身谢司白身后,牙尖嘴利道:“参将贵人多忘事,不记得盂兰会那天您追着我摔倒阴沟里的事了吗?”
徐猛这才想起来,他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姑娘看来是记仇了。”
定安冷哼一声。
徐猛位份不高,自然无缘得知这位金尊玉贵是宫里来的,只以为她是哪家的姑娘。他看定安挽着谢司白的手,戒备地望着他,觉得甚是惊奇。徐猛与谢司白交道不多,却极为敬佩他这么个人,也知道他是有些怪癖的,譬如最烦旁人挨着他,现在倒是和这位姑娘亲近得很。
徐猛自认明白了什么,拱手道:“原来姑娘是公子的夫人,当日之事着实失礼了,姑娘若觉得还不够,改日要罚我什么,徐某悉听尊便。”
谢司白皱了皱眉,却也解释不了。定安听他这么,反是觉得这个人没那么讨厌了。
话过之后,徐猛道别离开。谢司白问定安:“时候不早了,若是没什么想去的地儿,不如早些回去。”
他并不清楚这一次定安要他陪自己出来是抱了怎样的决心,最后一个晚上,她只想久一点再久一点。
定安摇摇头,不理他,只道:“再走一走
就是,索性国师要忙的事也忙完了,不差这一会儿。”
他们这一走,直走到街上快没了人才罢。路边摊贩杂耍也陆陆续续收摊,城门都要关了,定安方是肯返回行宫。
谢司白扶着她上了马车,定安没有丢开手,盯着他:“先生同我一起在后面坐着罢。”
谢司白抬眸,对上她的眼,一时难以拒绝起来。片刻他应了一声,还是同她一道进了马车。
月上中天,是很晚了。定安困得快要睁不开眼,她原是正襟危坐,渐渐地困意袭来,就倒在了旁边那人的肩膀上。谢司白一僵,却仍由她靠着。
定安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飘忽着就快没了声,轻轻了句:“我陪在先生身边不好吗?”
谢司白微怔。
定安像是自言自语,并不要他回答。她有一搭没一搭道:“我知道这事怪不着你也怪不着我,怪只怪造化弄人,若是真的有来世,我不要先生是先生,只要你和我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不想待着这里,就另辟一处地方去……”
谢司白不语。
“那人得没错呢,许仙白娘子,牛郎织女。”定安笑了一声,似在自嘲,“可不应景。”
她着着,声音逐渐下去。谢司白心里亦是五味杂陈,他垂眸看她,姑娘已经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了过去。方才还没察觉,离近了谢司白这才看清她发上簪着的,是他旧时赠她的珠花。谢司白眼眸一暗,轻蹙起眉。他抬手碰了碰那顶珠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才,她哄着他俯身的模样。她周身的冷香,她唇齿间的气息,全都鲜明到可怕。
谢司白指尖一路顺着珠花向下,眸中是过分的晦暗不明,终了他搭在她下颌,轻轻抬起,迟疑一下,他还是低头,在她唇边落下浅浅的一个吻。可望不可即的一个吻。
那晚过后,定安变得越发乖巧起来,连折磨人的点心都不大爱做了,整日留在殿中读书习字,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替着谢司白研墨。秋韵这个旁观者看得很是欣慰,以为他们和好如初。定安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平静,□□无缝的,简直没有任何破绽。就连谢司白也一时动摇,以为她真的算放弃了。尘埃落定,这
是早就想到的结局,谢司白却不觉隐隐失落起来。他知道是时候该放手了,他们过往种种留在这一日未尝不好,即便他能活下来,许久之后也是个念想。
谢司白拿定了主意,准备开春就将她送回去。其实现在把她送回去也未尝不可,是他私心作怪,想再留着她一段时日,最后的一段时日。
是日,京中下大雪。
腊月初八,外头过得热闹,行宫却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旁的动静。谢司白往年东奔西走,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佳节同他来并不存在特别的意义。今年因着定安留在行宫,远了朝中行宴应酬的,反而是乐得清闲。
倒是定安昔年在宫中过,想起静竹常常给她敖一道她们家乡的腊八粥,煮以胡桃、榛松、乳菌、枣栗一应之物,甚是软糯可口。因而她嘱托了绿芜一一寻来,又照着法子讲给了厨子听,熬了一大锅,全分给行宫中人,也算应个时景。
定安自己吃过两口,与静竹做的不大一样,不过另有风味。她让绿芜留出来两盅,准备亲自送去给谢司白。
要忙谢司白是真的忙。时近年关,要务堆积如山,又有不久的祭祀大典。他人虽还留在长秋殿,但忙得几乎见不到。定安端着漆金托案进去,秋韵对她从前的点心还留着阴影,一见她拿了吃食来,当即是结结巴巴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谢司白抬眸看她,定安笑道:“国师放心,这可不是我做的,吃不死人。”
谢司白:“……”
定安揭开瓷盅盖子,端给谢司白一个,自己留了一个。她让谢司白尝尝,捧着脸看他:“如何?这法子是南面传来的,和京中的风味不大一样。”
“尚可。”
定安来了,谢司白暂时撇开手头的公案,一面吃着腊八粥,一面听她絮絮讲着话。这时日尚好,风平浪静,是罕见的安稳。
正着,外头忽然有太监急急跑着来,一进书房即是跪安。他磕磕绊绊禀道:“国,国师大人,宫里的掌印大人携旨而来,现下,现下正侯侯在仪门外。”
谢司白稍一怔,脸色当即就不好了。他自来是以职务之便把持着机要,永平帝若要下旨,但凡什么旨意都绕不过他这一关,几乎是那边
刚批了红,他这边就能得着信。现下这道旨意竟然是就这么悄无声息来了,全没一点风声,最大的可能是,这道旨是由着宫里的皇后太后直接下的懿旨。
谢司白看向定安,定安反是风轻云淡的,像是并不意外。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
她慢悠悠吹凉了手上的八宝粥,搁下来,才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慢慢,他们来是为了何事?”
那太监擦着汗,果真是回道:“是,是太后娘娘懿旨,要接十六殿下回宫……命即刻出发。”他完是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丝毫不敢去看殿中神色各异的二人。
谢司白望着定安,强忍着才没有泄露出眸底的暗色:“怎么回事?”
早在那太监刚完,谢司白其实已经明白了。他多言问一句,连希望都不抱。
定安笑起来,缓缓道:“国师没听到吗?许是皇祖母太想我,才下了这道旨罢。”
“定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呼其名,可见是真恼了。定安款款行过一礼,垂着头并不看他:“这些日子就多谢大人成全了,皇祖母旨意怕是不得不从,大人瞒报一事我亦会周全,绝不拖累大人半分。”
罢她攥紧了帕子就要往外走,谢司白却先一步拦住了他。那太监兢兢战战的,正要问该怎么办,谢司白看也不看他,先道:“滚!”
他实在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那太监吓得不轻,忙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他走时合了门,留着他们两个在。
定安不咸不淡的:“国师这是要做什么?皇祖母的人在外头候着,耽误了时辰你我都担不起。”
着她就要推门,谢司白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紧盯着她,一瞬不瞬:“你骗我。那栗子糕有问题。”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绝不可能留下隐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可能。
定安并不否认,似笑非笑:“怪只怪先生心里有我,所以才选择相信我。你以为我没时间动手脚,岂不知我当时做点心,全为着那一日。我知道徐湘同我交好,我留在行宫,她不可能对我不闻不问。”
谢司白看着她,攥紧了手,静默不语。
定安亦是望着他:“‘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三十六计瞒天过海,从前先生讲给我的,如今你自己却忘了吗?”
谢司白心如刀绞,他想抓住她,却忽的使不上力,这一刻仿佛一切都远去了,他任凭她走了,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声音晦涩:“定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两人之间隔着千重万重,什么也无济于事。
定安沉默着看了他半晌,缓缓抽回手。她敛起神色,面上什么都不剩了,良久是笑吟吟道:“国师大人,保重。”
卷二风波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