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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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苔绿松掩映间, 无名山上无名寺, 半隐雾中,旁人难寻, 却实是千年古刹, 来来往往间香火不断,早是黎州城一景。

    无名寺后院为寺僧修行之地, 清远寂静,少有人至。这日寺后长亭,席间一老一少, 老为僧人,芒鞋僧衣,少则一袭白衫, 神色冷清,端看之下不近人情。

    僧人盯着棋盘残弈, 白子棋风内敛, 一如其主, 但到底年轻气盛, 沉稳之下亦有暗锋, 透着杀伐决断的凛意,黑子则谦和, 以守为攻, 看似处于下风,实则不然。

    僧人凝视良久,终现破绽, 轻笑着摇了摇头,将黑子落定:“还是输了。”

    黑子连点成线,一转原先防守之势,反将白子的杀意半道阻截,齐腰斩断,虽还不至满盘皆输,但已走至绝路,再难转圜。

    谢司白看出颓势,将白子放下,愿赌服输。

    “不过相较他年,你进步许多,看来这些年你师父将你教导得很好。”僧人笑道。

    “到底差前辈一着。”谢司白道。

    僧人笑了笑,将盘上棋子一一拾起放入藤盒,转了话题:“这些年你随你师父远赴上京,我虽不多过问,却知其情。你眼下来黎城,是为何事?”

    面对着这位忘年之交,谢司白不多周旋,直言不讳道:“并州兵变,前辈可知?”

    “自然。”

    “前辈如何看?”

    僧人闻言动作一顿,才不疾不徐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藤盒:“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时势已变,京中再不得安生,即便你师父留下,也无济于事。”

    僧人话之中肯,连一丝犹豫也无,怕是早两年就得端倪。

    谢司白不言。大魏在永平帝手上达到鼎盛,也是在他手上步入颓败。与其成也萧何败萧何,不如世事不由人。

    僧人见他不话,抬眸看他一眼:“昭明可有感?”

    谢司白淡淡道:“父亲在时曾以天下为己任,明知时局凶险,任一意孤行。如若当初肯听师父一言,退隐朝堂暂避风头,白家不至于此。”

    白家倾覆正值大魏国力鼎盛之时,人人沉迷莺歌燕舞的盛世太平,仅有世家不以为然,深知居安思危之理,可惜上人蒙蔽,一心只听得进歌功颂德

    。今日南下之乱,便是当年埋下的祸根。

    僧人笑道:“昭明自己也不一样,总也一意孤行,为不可为之事,何须此言。”

    “不。”谢司白垂眸,隐去其间郁色,“我从不为不可为之事。昭昭天理,晚辈不过是在顺应天道而行。”

    僧人一愣。

    “溯本清源,当今圣上之位本来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德不配位。”谢司白点到即止,没再下去。

    僧人端看他一阵,心下暗叹。

    “那你今日上山来,又为何事?”僧人接着问道。

    “我想请前辈替我看顾一人。”

    僧人来了兴致,笑望他:“何人?”

    这次反是轮到谢司白微微一怔,他一时语塞,片刻才不紧不慢道:“晚辈珍重之人。”

    “珍重之人?这可不像你会的话。”僧人道,“让我猜猜,莫不是宫中由你拂照的那位殿下?”

    谢司白轻蹙了眉,正要问他缘何会知内情,那僧人先笑道:“你师父云游四海第一处便来此地,这些琐事我若不想知也难。”

    谢司白:“……”

    僧人见好就收,不再难为他,清了清嗓子,重回德高望重的形象:“你师父曾与我提过她。”

    谢司白略一挑眉:“如何?”

    “姑娘心性坚韧,且敏而好学,若得男身,当为将相之才。”

    谢赞对定安的评价向来甚高,听得此言,谢司白并不意外。

    “只是困局在你。昭明处事自来当断则断,却在这一事上诸多牵绊。你师父曾言,怕你失其本心,一错再错,终是积重难返。”僧人徐徐补完后半句。

    谢司白微拧了眉,不过旋即恢复常态。

    僧人量他神色:“你犹豫,可是因为杀父之仇?”

    “不。”谢司白否认得干脆,“她尚属陈家之人,当年之事与她何干。”

    “那昭明何惧?”

    谢司白不言,一时两人无话,只听得鸟雀嘲哳,梵音自清远而来。

    “我原不想累她进入此局。”谢司白慢慢道,“但现在看来,已无他法。”

    时值黄昏,暮色四合,远处日落苍山,磅礴渺远,寺中虫鸣鸟叫,均是归家。

    谢司白将嘱托的事交代完,便起身告辞。

    走时那位老僧在他身后轻轻了句:“昭明,

    前路凶恶,当放就放不失为过。”

    谢司白身影稍一顿,却没有回头。

    老僧眼看着他远去,心知各人应有各人缘法,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遂不再多言。

    *

    谢司白回王府时天色早已完全黑下来,又落了冷雨,淅淅沥沥,道也变得泥泞不堪。秋韵在二门上接下谢司白,了伞在他身侧引路,一面向他汇报些白日间无关紧要的琐事。听他提到近日王府四姑娘总是跑来同殿下交道,谢司白神色微微冷了一瞬。

    映着夜色,秋韵倒没注意到这些。他絮絮完定安,正要其他,谢司白断他,漫不经心问:“她歇下了吗?”

    “许是吧,毕竟这样晚了。”秋韵着回头看了谢司白一眼,少年半张脸映着灯笼明灭的暗光,有些分别不清他的神色,“公子可要去见殿下?殿下前几日还常常派人来问你,这几日倒不来了。”

    谢司白轻笑一声,仿佛已想到定安气得快要炸毛的模样,眉眼不觉变得温和起来:“她怕是气坏了吧。”

    秋韵道:“可不是,在京中公子应得好好的,要当她同盟,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反倒自己一个人连着几日不见踪影。若我是殿下,只怕这辈子都不想理你了。”

    谢司白扫他一眼,秋韵笑起来:“实话罢了,公子换位替殿下想想,可不如此?”

    谢司白笑着摇摇头,不再与他笑,暗忖起旁的事。

    将至谢司白就寝的凤鸣苑,外院许是下雨不曾点灯,里院倒是灯火通明。谢司白慢了一慢停下来,眼眸闪了闪,旋即恢复如常。

    秋韵亦是跟着顿足,他量一眼,心里明了了七八分,回道:“怕是那位定南王爷来了。公子可是不想见他?要不要……”

    秋韵话未完,谢司白断他,语气平波无澜:“不必。进去吧。”

    秋韵噤声,安静跟在谢司白身后。

    果然是定南王侯在花厅。一见得谢司白回来,他忙是起身来迎。谢司白这几日在外办差,听是永平帝的意思,定南王并不敢多问,但又惦记着那日所言之事,因而一闻谢司白回府,忙是赶来求见。

    只不过这一次除他之外,另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女子二八之龄,

    年轻貌美,身着鹅黄梅花暗纹长裙,发上不多旁饰,只簪着一朵栀子,却是清丽出尘。她跟在定南王身后行礼,至始至终低眉垂目,尤为温婉可人。

    谢司白明了几分定南王用意,轻蹙了眉,即刻恢复如常。

    定南王出言慰问,多是关切之意。谢司白不咸不淡地应承,不算落他面子,但也热切不起来。

    客套话言尽,定南王捻着手中佛珠,慢悠悠话锋一转,方才不经意提起身边人:“宝妍是我三女,林某教导无方,宠她太过,不喜女工,专侍弄些文纸笔墨,听闻大人书法京中一绝,自是心生仰慕。我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拜见大人,算还心愿。”

    定南王这样的龌龊买卖做得多,自然得心应手,起话来滴水不漏,仿佛真的一段佳缘,全无旁意。

    那黄衣女子应言用扇子遮面,望了望谢司白,秋水翦瞳,不胜娇羞。林三姑娘自幼得定南王栽培,不与四姑娘一般宠爱,为的不过是做大用途。定南王风月场人,向来自恃眼光独到,他心知宝妍这等女子,天下能拒者不出一二。

    谢司白闻言略一挑眉。定南王洞悉其反应,深以为然,正待得意,却听他淡淡道:“怕是让三姑娘失望,谢某书法并不精通,三姑娘念的,许是我师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