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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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府荣安堂。

    厅堂通透敞亮, 内设四张楠木交椅, 并一博古架,架上置江山春景图联珠瓶, 除此之外再无旁饰, 给人一种极尽内敛古朴之感。

    邵仪居上首位,着一绛紫刺绣团云纹案常服, 已近花甲之龄,前些年不问世事,专心修身养性, 故而鹤发松姿,精神矍铄,锐利精明不减当年。

    在他旁边的是一道袍白髯客, 仪态端方,颇有仙风道骨的观感, 正是不久前才从林府功成身退后藏匿于邵家的徐茂。

    邵仪让茶, 徐茂也不客气, 伸手接过。

    邵仪三年前结识了徐茂, 徐茂原一游方四海的术士, 生性洒脱不羁,不爱为俗世之务所累, 故并不怎么过问朝堂江湖事。他无意中与邵仪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即为至交。后邵仪提起官场失意,徐茂询问之下, 得知渊源在此,便自告奋勇愿为邵仪解此心头憾事。

    这才有了后来邵仪暗中安排人引荐徐茂入林府一事。

    “茂公棋术又精进不少,已非老朽可对。”

    “坐而论道,对弈方在其次,且邵公不必自谦,汝之棋术,已当世所奇有。”徐茂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是新上的君山银针,邵仪待他,从来都是上等名品。

    邵仪在徐茂面前很是谦逊:“不敢当。”

    徐茂将茶盏放下,起正事:“实不相瞒,今日要邵公来见我,是为一事。林家既倒,邵公前途无量,已是不需我再做什么了。在此地耽搁良久,城中风波渐平,也是我该归去的时候了。”

    徐茂帮他,本就出于管鲍之交的情谊,已悖他初心,如今万事方休,他如约替邵仪扫清了前路障碍,事成之时,正是他离去之际。这原是好的,邵仪自也清楚,可徐茂着实有番能耐在,私心所谓,邵仪并不甘愿就此放走他。

    因而照着早先想好的,邵仪略略踌躇起来,故意摆出一副沉重的作态。

    徐茂见他此状,果然问道:“邵公因何如此?”

    邵仪叹了两声,方才慢慢道:“茂公早脱离苦海与世无争,乃庙堂之外的人,要你留下汲汲营营操持世间俗事着实不妥当,但另有一事,着实困扰我许久。”

    徐茂拨弄着茶盖:“此话怎

    讲?”

    “还在先皇时曾有一件名动朝野的东宫谋逆案,茂公可有耳闻?”

    徐茂不动声色:“不曾。”

    邵仪起身,背着手慢慢走到轩窗前:“此一事郁结我心头已久,每每想起,便夜不能寐。”

    徐茂静待着他继续讲。

    邵仪道:“先皇之时,废太子曾密谋造反,后被人告发,才没有酿成大祸。先皇自感震惊,废黜的手谕一下,太子畏罪自杀,许多头绪至此中断,先皇念及父子情谊,严令继续追查。但没几年先皇薨,新皇即位,才又复查此事。当时波及到不少人,我的同窗故友也遭此牵连,一家老株连九族而没。也怪我当时眼看着他走上歧路,却不曾规劝,致使积重难返。”

    徐茂知道他口中的同窗故友正是与他同一届的探花郎白因笃,日后官至左丞,名噪一时的白相,那是邵仪曾经求而不得、如今却得偿所愿的位置。

    “事发之后多年,他妻儿皆殒,我曾想过替其入殓,却苦于尸骨无存不得而作罢。早在七八年前,我曾隐有听过一则传闻,是那位白家的公子并没有死,而是偷梁换柱逃到了别处。当年我并未亲眼见他尸首,不知真假,虽派人去寻,但多年不得音讯。若他当真还活着,念着我与他阿父的情谊,应当接他至身边悉心栽培才是。故而这成了我心头大憾之事。”

    徐茂垂下眼帘,慢条斯理道:“这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罢,若要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人,怕是力所不及。”

    “老朽已是不奢望能够找到他。”邵仪忙道。

    “那邵公是何意?”

    邵仪斟酌了下,才道:“青云轩那位国师……茂公可有见过?”

    徐茂颔首:“难道他……”

    “我还不能确定。”邵仪断他,“他相貌与我印象中不同,只是这处事的手段,倒像极了我那位故人。”

    徐茂一挑眉:“哦?”

    “林咸这事,他做得未免太过干净利落,短短几月,已是将在朝十多年的林家连根拔起,一点不见拖泥带水。便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也不一定有他做得好。”

    徐茂不为所动:“他师父谢赞就是个世所罕见的能人,有这样的弟子不足为奇。”

    邵仪叹了口气,摇了

    摇头。

    其实当年谢赞入京,邵仪就曾隐感不安。谢赞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好,大势已平,朝堂格局既定,永平帝刚好需要培植人手以抗衡林家,他便是出现在京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邵仪这样的人,老谋神算城府极深,与其信是巧合,更觉得是阴谋。他曾不止一次地派人去查青云轩底细,可几年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徐茂是个爽快人,不与他废话了,直言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邵仪就喜欢他这样直截了当,索性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我想请茂公替我去查一查那位国师的底细。”

    徐茂抬眼看他。

    邵仪作揖:“只此一事,若得厘清,后半生我便得安稳,局时茂公是去是留,老朽再不阻拦。”

    *

    又一年的千秋节。

    南边战乱不休,已是几月,丝毫不见平息之象。大魏太平许久,这一场仗得毫无准备,四处应接不暇,加之早些年大兴土木,国库早有亏虚,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不得不提高各地税收以应战乱。因而较之往年,京中富贵人家各个,宫中用度也一应缩减,邵皇后更是以身作则,为显俭省之心,下令免了朝贺与宫宴,千秋节一日,仅以家宴为止。

    还大早,定安即被绿芜唤醒梳妆。战事不休,永平帝心情不好,宫里头一改往年间争奇斗艳之景,竟是一个比一个素净,唯恐太出头招来呵斥。这倒同定安没什么干系,她惯于清简,反倒不喜繁饰。

    绿芜命宫人取了赴宴的衣裳,定安看到其间的石榴红暗纹浅金长裙,心神微晃了一下。

    这还是邵太后去年千秋节替定安置办的,一并赏了套金饰头面,邵太后深谙她个性,生怕她与往常一样的扮,落人下风,早早就备好了的。

    一年而已,却早已物是人非。

    定安敛神,指了指:“就这件罢。”

    绿芜没有异议,她替着定安更了衣。徐湘等在殿门外。

    定安乘肩舆与她一道往坤宁宫请安,路上徐湘告她:“我听闻,德妃娘娘的那位侄儿今早入了宫。”

    德妃一直有意要定安下嫁给她侄子,此番特意让他进宫赴宴,的什么算盘,人尽皆知。

    定安垂头拨弄着袖子

    ,轻轻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十五帝姬的婚事昨儿定了下来。”徐湘担忧地看她一眼,“南方局势不定,这关头皇后定的如此草率,意在于你。十五帝姬的事既了,就该着你了。”

    定安抬眼,问得却与自己不相干:“清嘉的婚事定了吗?”

    “我也是昨天问安时听人起。你也知道发生了那事……世家之中肯尚帝姬者寥寥无几,皇后挑拣好一阵,终于定了位翰林院典籍之子。”

    是定,实际跟硬生生把人塞过去无异。清嘉现今的处境极为难堪,要比底下生母身份低微的帝姬更为棘手。林家还在时,远不是这样的光景,意图联姻者不胜其数,且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静妃挑花了眼也不为过。而今却是天壤之别。

    定安轻蹙起眉:“可她外家才出了事,就这样草草嫁人,于情不合。”

    “话倒不是这样讲。”徐湘道,“若是丁忧,这理由还得过去。可她外家犯得是杀头的罪,她若是因为这个而不肯嫁,那就是变相在替她外家喊冤,恐怕连她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同为罪臣之女,定安当然清楚这一点,可越是清楚,心里就越拧着一块。她以为除去静妃自己就能开心,可惜却不是这样,静妃可恨是事实,但她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颗棋子,亦是事实。

    徐湘接着道:“况且我隐隐约约有听人,那位殿下有些不好了。”

    定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还是清嘉。

    “她怎么了?”

    徐湘点了点额头:“受的刺激太大,许是这里出了问题。”

    定安抿了下唇,没有话。

    将到中宫外,徐湘停住话头,两人自仪门前分开。

    定安先进正殿同邵皇后行礼,果不其然,德妃也在正间。

    德妃量似地看了定安一眼,笑吟吟握起她的手:“不是我,及了笄,十六出落得越发水灵。想一想明明还是时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

    邵皇后笑着扶了扶发上的钗:“总是讲岁月不饶人,看着这些孩子一日日长大,个个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才方知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