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完结章(一)
那一年多事之秋, 身处在朝局乱象中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永平帝曾经的那种感觉,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很难于险境中全身而退。
三月, 永平帝承受不住赵敬玄军队的强悍攻势, 终于肯承认自己决策失误,决议暂且放弃南方领地, 调兵回防。
同月玄甲营指挥使兼战时委任镇军大将军徐猛叛敌归降。
这不啻于给本就岌岌可危的当局政权沉重一击,形势愈见雪上加霜。更关键的是永平帝当初是靠着林家起势,唯恐有人重蹈覆辙, 故而这些年来重文轻武。林家既除,可堪一用的武将少之又少,徐猛本身的离去, 要比他带兵降敌更加难以招架。
不过也有好消息传来,边关将领弃城返京后, 赵敬玄的进攻显而易见迟缓不少, 大军压阵, 一来一回间, 朝廷反守为攻, 重新夺回几座城池,双方势均力敌, 暂时陷入胶着之中。
另一边谢司白也算从定州往北边进发。定安的去留就成了问题。外头不比定州, 兵荒马乱的年月,处处都不安生。林伯和秋韵赞成让定安留下来,毕竟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定安自己却想跟着谢司白一道离开。
林伯听后苦口婆心劝道:“少夫人是不晓得外头的情景,灾荒之年,绿林山贼,人吃人,人吃鬼的,哪比得上在家里安泰。”
秋韵也是差不多的话:“外面是什么情形还不好,毕竟是刀剑无眼,若再像上次颍州一样,公子又该担心你。”
定安渐被动。她虽想待在谢司白身边,但并不愿成为拖累。秋韵讲得不错,若真的遇到事情,谢司白很难顾全得到她。
就在定安准备放弃的当头,谢司白回来了。他这两日都在府衙待着,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回去后听闻,想也不想即道:“定安会跟我同去。”
秋韵愣了愣:“可是……”
谢司白知道他想什么,直截了当断:“她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留在这里,我更不放心。”
谢司白都这样讲了,秋韵自不好再阻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应如同早先好的,赵敬玄天下,谢司白平天下。后方的补给调度
,全由他经手。如今前方军饷吃紧,行期刻不容缓。
短短两月,林伯已是将定安当自家人看。她随着谢司白走时林伯很是舍不得,唯恐少夫人在外吃苦受累,特意叮嘱了人,满满登登拉了一船的东西带去。
被战争洗礼过的地方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与定州不可相提并论。要重整山河,首先一步就是登记造册,好方便清点人数,且安民归田,不至于误了春耕的时候。再就是处理好与地方乡绅的关系,这一点也至关重要,毕竟多数州县的命脉都掌握在当地望族手中,自在世家长大的谢司白最清楚不过。一场战争背后,是多少势力的角逐。和战场上的冲锋陷阵相比,这样的事情未免显得琐碎而微不足道,但实是胜负的关键。
日子过得太快,定安昏昏沉沉,仿佛昨天还在定州,因着邵太后去世而大哭一场,今天就到了凛州来。凛州的风貌又和定州大相径庭。不比在定州,定安还能时不时逛逛庙会,在这里为了保证安全,却只能是足不出户,她顶多和秋韵一块点点临府事项,旁的也做不了什么。
这日定安在书房里看书,忽然听门子报来,有人递帖子求见府中的陈姑娘。定安与在旁闲来做针黹活的绿芜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陈姓姑娘指的是她自己。这称呼只在定安刚跟着谢司白入凛州时用过,她露面的次数单只手都数的过来,怎么会有人循着姓名找到这处。
绿芜问道:“可看清了是什么人送帖子来的?”
“约莫不是帖子的主人,看样子应是府中厮。”着门子将随帖子一道附赠的荷包给了绿芜,“这是那人一并带来的,是姑娘看了就懂了。”
绿芜一看即变了脸色:“这是……”
荷包绣纹针脚密集,看这绣法与材质,多半是皇宫之物。
虽离开还不到一年,再提起京中的往事,却像过了很久,竟是恍如隔世。
定安也略一怔,她将荷包要了过来,细细摩挲着纹路,眉眼微动,似是想到什么。
绿芜兀自猜测:“难不成……”
“我知道是谁了。”定安攥紧荷包,片刻,她将荷包还给绿芜,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他也来了这处。”
绿芜一头雾水,显然还没想明白。
定安看向那门子:“回个话,就知道了,问问定下什么时候。”
门子领命,出去回话了。
绿芜不知所谓,定安并不算告诉她,只笑道:“你到时就知道了。”
傍晚谢司白回府,听了这件事,他和绿芜不一样,听到荷包二字,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是何人。
“你想去见他吗?”
定安思忖道:“我同他和林祁不一样,也算不上感情深厚,况且这些于我来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在这关头要见我。”
定安不清楚林璟的目的,谢司白却大致能猜到一二。
传话的人很快来了消息,约在城中一酒楼里相见,不太平的岁月,难得还留有这样一个清静地方。
谢司白代替定安赴了约,林璟一入二楼屏风,发现不是预想中的姑娘,却一点不意外,他拱手笑吟吟道:“谢大人,好久不见。”
事发将要一年,林璟的变化并不显著,穿戴之物皆是名贵至极,华贵昭然,完全不似灾年出来的人。他当初被邵仪力保,永平帝私下开恩,流放前用狱中犯人替换了他,令他改名换姓,远离京中,不得入仕为官。林璟本就志不在朝堂,林咸既除,他已无遗憾,自是愿意远离是非之地。离京之后,林璟继续经商,战乱之年才尤其有利可图。
“我早想着缘何她一深宫女子,又没有外家,心思却那么深。”林璟虽这么,语气中并不见诧异,“原来背后早有高人指教。”
他经商多年,手中掌握的情报不比青云轩来得少,凛州有他一份置业在,几乎是谢司白一带着定安进入境内,他便得到了消息。
谢司白笑了笑,眉梢未动:“林公子专程送荷包来,想见的怕不是她。”
“若能见着自然是好的,可我知道谢大人向来宝贝身边的这位‘陈姑娘’,要越过你见她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谢司白不与他趣,直入正题:“林公子为何想见我?”
林璟笑了:“谢大人果真直率。我见惯的多是些商贾之辈,话弯弯绕绕,少有你这样爽快的。”
“要均衡,才须周旋。我与你似乎并不需要。”
林
璟清楚他话中的意思,索性直言:“兵马粮草,我有门路得来。就想问一句,大人要还是不要?”
谢司白未置可否,淡淡道:“我以为林公子是替邵家做事的。”
林璟哈哈大笑:“我是为邵家做事。不过我并不是邵家养的狗,商人重利轻义,我同邵家也是。宝不能全压在一个人身上,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谢司白不动声色:“林公子就不怕两头吃,都得不着好?”
“我既然肯开口,便是做好了准备。”林璟道,“况且我要的不多,朝局之事如何,同我并不相干,无论谁赢了,这天下总不会是我的。我是个做生意的,不想求全,只想要条活路。”
林璟的意思也明明白白摊在了台面上。他不要好处,若是朝廷赢了,这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若是郡王荣登大宝,他只求不要因着邵家而一道赶尽杀绝。
这果然是林璟一贯的作风。
两人将此事议定,还不到半个时辰。
话过正事,林璟知道谢司白也不想同他叙旧,便是准备起身离开,将走时他笑着随口试探性问了句:“殿下的面,我是见不到了吧?”
提起定安,谢司白眼中才多了些笑意:“怕是见不到了。”
林璟是个聪明人,纵然有过什么想法,也早烟消云散。他作一揖,即是潇洒离去。
*
又是一场噩梦。
永平帝睁开眼,窗子没有合严实,窗外树影婆娑,随风飒飒作响,像是雨在窗沿上。
听到永平帝起身,身边的人一动,裹着织花云锦被,堪堪只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她正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好年纪,美好又年轻的脸庞,无忧无虑,还不比后宫那些资历年长的妃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市侩的算计。永平帝早已忘了身边召来侍寝的是哪宫的才人,又姓甚名谁,不过这些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夜寂静,不能没有人陪在身侧。
值夜的宫人听到动静,掌灯进来,才人映着火光,终于自睡梦中清醒了一些,她嘟囔着了一句什么,永平帝没有理会,由着内侍穿戴好衣衫,便是要出去。
“陛下要去哪儿?”才人彻底醒来,见皇上要走,忙是问道。
永平帝却没有看她:“你歇
着,不用管朕。”
深夜的阖宫寂静,宫人一前一后掌着灯,照亮去路。永平帝沿着白玉石阶走下,思绪还陷在刚才的梦魇中。先是他皇兄,自缢在东宫的废太子,满身血迹。再是陈妃,她还是少时的模样,未见后来的形容枯槁,等他走近了一转身,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当年父皇驾崩前,曾将他叫到身边,他其实比废太子更适合这个位置,可这不一定是好事,他踩着这么多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总有后悔的一天。可惜他当时还很年轻,心高气傲,只以为得当权势就得到了一切,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年纪大了,夜里渐渐开始睡不踏实,尤其和赵敬玄开战之后,整宿整宿做噩梦,梦到的尽是那些无辜枉死之人,才又想起父皇曾同他讲的话。
他轻轻咳了两声,御前伺候的内侍最长眼色,忙是让人揣了手炉和披肩上前来。永平帝扶着冰冷的云龙石雕,摆了摆手:“不必。”
“夜里凉,陛下且当紧着身子。”
“当紧就能当紧过来吗?”永平帝嗤笑着摇摇头,在楼台中坐了会儿,方起身,“几时了?”
“将寅时。”
永平帝想着殿中那个连脸长什么样都记不清的才人,忽然没了回去的兴致。他想了想,道:“去长乐宫,朕想去看看乐嫔。”
作者有话要:大概还有五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