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澜静静靠着艾利克斯，几分钟，十几分钟，一直没动。

    他以前以为自己见到艾利克斯的时候，一定会非常激动，然后嚎啕大哭、拼命诉思念，甚至做出什么冒失举动都是很有可能的。但实际上，当他碰上了如此真实的艾利克斯，反而什么都不出来。

    只想靠在艾利克斯身上，就这么默默地待着。

    忽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卓澜，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声音。

    他一转头，愕然发现这个世界居然正在崩坏！

    不是影像中的那个世界正在毁灭，而是这个影像世界，变成了碎片，一块块地向下掉落。这掉落速度非常快，露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黑得无穷无尽，黑得别无一物。卓澜呆愣地盯着越来越大的黑色空间，神情愈发茫然：“这是……什么？”

    “别怕。”艾利克斯淡淡回应，“回溯记忆的世界结束了而已。”

    “什么意思……？”卓澜道，“这明明是我的梦境，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他们话之间，碎片已经蔓延到了脚下大地。图像碎片化，然后消失，他们的脚下也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卓澜不由得抓紧了艾利克斯的衣服：“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我之前……”

    血族认真回忆了一下：“我不是在一个所谓的神殿里吗？我被暗算了？啧，这些人类可真是厉害了……”

    艾利克斯看着他念念叨叨的，淡淡道：“和他们没关系。”

    “嗯？”卓澜随口回道，“肯定和他们有关啦，用一个你的雕像来吸引我，我当然会上当啊！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拿到你的雕像，真是走了狗屎运……”

    艾利克斯：“是我带你进来的。”

    卓澜：“你一个梦里的人带什么带，我梦到你才……等等？！”

    血族骤然看向艾利克斯的脸。

    他先是没什么表情地傻在那里，然后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不由得张开。他的脑子正在逐渐理解艾利克斯话语里的意思，越理解就越理智出走，越理解他自己就觉得越荒谬。

    “……不是吧。”卓澜看着艾利克斯，却在深深地自我否定中，“我的梦这么可怕了吗？自己骗自己弄了个真的艾利克斯？还是那些人类搞了我都无法抵挡的幻术？”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神情惊疑不定：“刚刚那群人里藏有强大的法师？强大到我、盖拉德维尔、阿尔沙和费奥多罗都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却能这么简单就把我拉近幻境里？”

    想到费奥多罗，卓澜忽然又想到了一个能“从幻境中自救”的方式。

    “费奥多罗龙佩尔！”卓澜忽然着巨龙的全名，还有魔神的，“阿尔沙！”

    没有任何感应。

    卓澜和艾利克斯周边依旧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血族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上面，才没掉到更深的地方去。但他知道，幻境一般不会让进来的人好过。现在艾利克斯站在自己面前，显然他就是卓澜的最大障碍。卓澜理应要消灭他、无视他、战胜他的，但看着艾利克斯的脸，卓澜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动手。

    “这可真是……我必输无疑啊。”卓澜感叹，“弄死我得了，反正能这么见你一回，我也算死而无憾。”

    “你不想活了吗？”艾利克斯问道，“可你之前不是一直祈求着永生吗？”

    “是祈求啊，但现在活得也够久啦。”卓澜笑了笑，“现在想想，你的那些欲望，勉强也能算你的一部分吧？那我其实也在你的陪伴下生活很久了。如今还能以这种方式见到你，我真的死而无憾了……不过，你知道怎么让我死亡吗？”

    “知道。”艾利克斯道，“我的‘暴食’给与你永生，我也能收回。”

    “嚯，这个幻境还真够智能的。”卓澜确认道，“是现实里也会死了吗？可别是这里面闭眼一趟就和我死过了啊。”

    艾利克斯道：“是现实的死亡，永恒的长眠。”

    “……真厉害。”卓澜感慨道，“什么法师啊，这么强，连怎么杀死我都知道吗？我还以为只有那个死灵法师能有点办法呢。”

    “我可以赐予你死亡。”艾利克斯道，“但你真的想死吗？”

    “……嗯？”

    “你现在生活得不快乐吗？让你想要面对死亡了？”艾利克斯道，“你和他们相处得还不错，不是吗？如果你觉得七个太多，那你不想要哪个？或者你最喜欢哪个？”

    卓澜被问蒙了。

    “我这个幻境，也太奇怪了吧……”血族眨眨眼睛，“艾利克斯问我最喜欢哪个分身？我要是选了一个，会怎么样……”

    “那就只剩这一个给你，让其他人不要再骚扰你。”艾利克斯道，“所以，你最喜欢哪个？盖拉德维尔，对吗？我感觉到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等等！”卓澜混乱了，“你不是该和我动手吗？聊这个干什么？”

    艾利克斯道：“我为什么会和你动手？”

    卓澜道：“这不就是幻境的作用吗？先迷惑我，再杀了我，你刚刚也能让我真的死亡……”

    艾利克斯：“但这不是幻境。”

    卓澜：“？？？”

    艾利克斯不再解释，伸手捂住卓澜的眼睛。

    只需一秒，艾利克斯的手就拿开了：“现在，明白了吗？”

    卓澜这回是真的傻住了。

    他之前都在找各种理由解释现在的情况，做梦、幻境，好像都能得通。但艾利克斯的手捂住他之后，他的脑子忽然完全清明起来。情绪上再想找别的理由，理智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然后把现实赤裸裸地展示在眼前。

    “艾、艾……”

    卓澜连那个名字都念不出来了，他的大脑轰鸣，一个强烈的意识砸在他的心底。

    ——这是真的……艾利克斯。

    ——是真的！！！

    卓澜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仿佛面前的不是朝思夜想的艾利克斯，而是最可怕的敌人。

    艾利克斯看着他：“怎么？”

    “……”卓澜不出话来。他的大脑纷乱，一下在想“这是真的艾利克斯！”，一下在后悔“我都在他面前了些什么”，一下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站在艾利克斯面前。

    他现在对艾利克斯望而却步，对神明望而却步。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之前闪过的那个想法。

    他现在是血族了，艾利克斯……神明应该会厌弃他。

    如果看到艾利克斯眼里的厌弃，卓澜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想着，卓澜脸上的惶恐一直没散去，退开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之前抱怨艾利克斯为什么让那个“神子”接触了过去，却不来找自己。现在艾利克斯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卓澜又觉得不敢接近了，这甚至不是近乡情怯，而是一种真正的恐惧。

    卓澜逃避到了极点，甚至下意识地变为了蝙蝠，朝反方向飞去！

    虽然还在这个全黑的混沌空间，根本分不清什么东南西北，也没什么方向，但卓澜就是无头乱撞。他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去，甚至根本没想，就是一味地逃窜而已。

    但艾利克斯只是淡淡了一句“回来”，卓澜就瞬间到了他的手上。

    卓澜瞪大眼：“！！！”

    艾利克斯又松开他，卓澜却没能跑走，而是不受控制地变为了人形，落在原地。

    “不要跑。”艾利克斯看着他，“我来见你了。所以，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

    卓澜被固定在原地，再也跑不了，只能定定地望着他。

    艾利克斯还是金发，金色眼睛，还是卓澜记忆里最后一天的扮。可他的神情淡淡，看向卓澜的眼神，再也不像以前那么亲昵。

    这是卓澜最熟悉的人，也是最陌生的神明。

    在漫长岁月的等待之后，卓澜终于重新见到了他。

    不是梦境，不是人工智能，是最初的、最原本的那个，也是变成了真正神明的那个。他可以一抬手就把卓澜抓在掌心，也可以强迫卓澜变回人形，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让血族无法逃走。卓澜被迫看着他，听他问自己的愿望，心里想的却和愿望完全无关。

    只需要这么看着，卓澜的泪水就忽地涌了出来。

    大颗的水滴从脸上滑落，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他的哭声压抑在喉咙里，落泪的模样却愈发令人心碎。他的眼睛都被泪水遮住了，便自己用袖子粗暴一抹，不舍得自己的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一秒。

    “这么伤心吗？”艾利克斯看着他，“什么让你这么伤心？”

    卓澜盯着他：“你！”

    “……”艾利克斯沉默几秒，话题回到了前面那个问题，“那么你现在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为什么你一出现就在问我的愿望？”卓澜的脾气现在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瞪着艾利克斯道，“是不是我完了你就立马消失？那你浪费时间让我回忆干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纵使是神明，艾利克斯依旧对卓澜的眼泪有些无所适从，“那你继续哭吧。”

    “……你变成神明之后，连凡人的眼泪都懒得管了，是吗？”卓澜道，“我找你那么多年，想和你那么多话，你一句都不算听，是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你浪费时间？那你干脆别管我啊！把我放出去不就行了？”

    艾利克斯知道他这是脾气上来了，理性的话都没用，于是沉默。

    卓澜偏偏还要：“对了，你现在是神明，我是血族，你对我没耐心也正常。你干脆把我杀了，省得……”

    “我不会杀了你，不要再提这件事。”艾利克斯道，“不要总是动不动就求死。”

    卓澜道：“是你的能让我死亡的。”

    艾利克斯道：“我可以，但我不会做。”

    “你……”卓澜感觉自己疯了，对一个神明这么大呼叫。可是这么多年来的情感一下爆发出来，又让他克制不住自己的爆发。

    他道：“如果你用厌恶的眼神看我，我还不如去死。”

    艾利克斯道：“我不会这样看你。”

    卓澜又道：“要是你觉得我污秽，我也不想活了！”

    艾利克斯又答：“我不会这么想你。”

    “……”卓澜的眼睛垂下几秒，再次看向他，“那我想再抱抱你，可以吗？”

    艾利克斯伸出手：“当然。”

    卓澜道：“这算是我许下的愿望吗？”

    “这只是你的要求。”艾利克斯道，“不算什么。”

    卓澜这才再次抱了上去。

    这一次，他心里终于清楚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拥抱，才是他真正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