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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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松了手,转过脸去,语气斥责:“朕虽让你抄写佛经,可没让你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不吃不喝、无休无止地抄!这才第一日,你犯不着如此认真。若再这样下去,撑不了几日,你就倒了去。”

    崇光道:“没有无休无止,方才天宁来了,容儿和她一起画画呢。”

    皇帝知道她生性倔强,嘴上不肯服软,兀自向前走:“随朕出去走走吧。”

    崇光遂跟上皇帝的脚步。

    走到佛堂外,皇帝忽然吩咐赵伦:“你去御膳房一趟。”

    赵伦看了一眼皇帝的眼色,明白那是不要声张了去弄得人尽皆知的意思。

    如玉也明白皇帝一定是看见了佛堂里翻的食盒,知道郡主晚膳未进,既是心疼郡主,又是故意支开旁人。见皇帝眼风正向自己扫来,如玉忙道:“奴婢一起去。”

    赵伦抿唇一笑:“正好,如玉姑娘知道郡主爱吃什么。”才走了两步,赵伦忽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提着东西呢,又回头看着皇帝,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东西。“陛下?”

    皇帝竟走近前去,亲自伸手接下了。

    方才的话,崇光自然是全部听见了,既听到赵伦那一声“如玉姑娘知道郡主爱吃什么”,又见皇帝亲手从赵伦手里接过那黄花梨木食盒,转回身来望着自己,不由脸皮一热,双脚好似被牢牢钉在了地上。

    春虫在草丛里唧唧地鸣叫,茂密的枝杈间,一玦美好的上弦月。崇光想起了的时候,和玄箴一起在这里望月的心境。

    白日里太傅讲了前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有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卫容儿盯着头顶的月亮,心想:我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思念和烦恼,因为我会永远和箴哥哥在一起。

    今夜,坐在昔日的清净池畔,还是和玄箴一起,看着同一轮月亮,崇光的心境却发生了变化:我会和箴哥哥永远在一起吗?

    她不敢确定了。

    皇帝一声清咳断了她的思绪。

    黄花梨木食盒不知何时被开了,放在她的面前。

    “最后一些荔枝本是要留着做荔枝蜜给太后的,被朕要过来了。”

    崇光看见了那食盒中精致的糕点,怔住了,只听皇帝接着道:“朕知道你还在生气。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一样东西能让你先消消气了。”

    崇光并没有拿起来吃,只是看着皇帝,忽然发现皇帝此时看自己的目光温柔似水,跟昔日是如此的相似。

    “容儿没有生气,陛下罚容儿定是有陛下自己的原因,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陛下从来都考虑得很周全。”崇光罢,拿起一块荔枝糕快速塞进嘴里。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抽了抽嘴角,目光落上她的唇以及粉雕玉琢的侧脸,似笑非笑。

    感觉到自己正被盯着,崇光都不会咀嚼了,当她听到身边人那规律的呼吸声时,只觉得身体里的魂被勾了去,目光不由移去池中那一双倒影。又觉得自己那半边脸都是滚烫的,周遭偏偏是如此的安静,只听锦鲤频频翻动水纹,次第荡起清越的声响。

    终于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崇光转过脸,对上皇帝眼神的那一瞬间,她知道应该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视线中那一双眼睛里的热度渐渐退下去,恢复一片冷寂,自己这时恍然清醒一般,赶紧站起身,毕恭毕敬道:“陛下放心,容儿以后,再不针对静妃,再不会让陛下为难。”

    皇帝却坐着没动,抬头仰望着她,斑驳的枝影和晃动的水纹在他冷峻的脸上。

    “有件事情想求陛下的恩典。容儿马上要及笄了,继续呆在宫里已不成体统,等抄完这几个月的佛经,容儿算出宫回卫家去,恳请陛下恩准。”

    “你……”皇帝动了动嘴角,眼底似有清冷的月华在缓缓流动,好一会才道:“太后抚养你这么些年,此事改日你亲自去和太后吧,只要太后应允,朕倒是没什么意见。”

    如玉和赵伦二人从御膳房取了膳食回来,见清净池畔没了人影,而佛堂里灯火通明,门紧闭着,以为皇帝和崇光二人在佛堂里,便自觉地的在桥边止住了脚步,等了好一会,夜色已是十分深了,食盒中的膳食也要凉了,如玉才决定过去敲门,这才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原来郡主和陛下早就离开了。

    赵伦见到皇帝时,皇帝正准备就寝,听到他的脚步声,皇帝屏退了左右,赵伦快步走上前去,悄声道:“那名诬陷郡主的宫女,已招认是受天宁公主的指使,她的姑姑,乃是从前萧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天宁公主告诉她,事情一旦败露,就一口咬定是郡主所为。”

    皇帝脸上毫无表情,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一般,只挥手让他退下。

    赵伦没有立刻告退,犹豫了下,又道:“适才,奴才与如玉不见陛下和郡主,一道从佛堂归来的路上,碰见了太后身边的王嬷嬷,如玉和奴才分道之后,没有立刻回瑶光殿,而是悄悄跟着王嬷嬷去了太后的寿康宫。”

    ***

    寿康宫

    “那日在御膳房,我问你话时,你吞吞吐吐,静妃之事,定然与郡主有关,”王嬷嬷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劝道:“如玉,你只有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知太后,太后才能想办法帮助郡主。”

    如玉依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肯还是这件事与郡主无关?”王嬷嬷又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解如玉,太后出声断了她:“容儿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她没有主动去加害他人的心思。皇帝让人证改了口,替她在众人眼里洗清了嫌疑,但她却心甘情愿地领了皇帝的处罚去佛堂抄经,这是要在皇帝面前承认静妃之事与她有关。如玉,你即使不告诉本宫,本宫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她定然是想在皇帝面前替什么人顶罪。”

    如玉不曾想过太后竟一下子就将事情的真相言中了,静妃遭郡主陷害的消息传到瑶光殿的时候,崇光叮嘱过她:将来不管太后和皇帝如何询问质疑,不做辩解,默认就是。如玉有些无法理解,可今夜见到天宁公主来找郡主,如玉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愈发心疼崇光了,被自己在乎的人误会还不能辩解,郡主心里该有多难受呢?如玉忍不住道:“太后英明,郡主实在是冤枉,陛下虽让人证改了口,但想必心中仍然以为是郡主陷害了静妃,才会罚郡主去抄佛经。”

    太后忽然笑了笑,却道:“就当是修身养性了,你且快回去伺候容儿吧。”

    没几日,宫中起了一些流言:静妃补药遭人掉包一事与天宁公主有关,把脏水泼给郡主的那名宫女的姑姑,正是当年伺候过天宁公主生母萧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众所周知,天宁公主曾被静妃当众奚落,于是怀恨在心,指使了那宫女将静妃的补药掉包,欲让静妃怀不上龙嗣。一时间,天宁公主成为宫女内侍们议论的对象。

    崇光这日仍像往常一样去佛堂抄经,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内侍们首先是对自己毕恭毕敬地行礼,待自己走的远了便三五人聚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内容差不多都是天宁公主如何如何恶毒,陷害静妃又嫁祸给郡主。原来自己已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

    崇光没有一丝喜悦,反倒忧虑起来:天宁若是听见了这些流言,恐怕不会对自己这次帮忙顶罪有任何感激之情,相反会怨恨自己。因为天宁当着自己的面坦白过陷害静妃一事,那么除了天宁和自己,就只有受天宁指使的宫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而宫女也只在皇帝面前供出是个人所为,已被皇帝下旨处置了,天宁自然而然地会认为流言是自己散播出去的。

    果然,天宁当晚又来了佛堂,满脸怨愤,语气决绝,誓要与她彻底反目:“卫崇光,没有想过你竟是这种人。我再怎么落魄,我也是父皇的女儿,是这昭国尊贵的公主,将来风风光光地出嫁,而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有太后和你的叔父撑腰,还整天做着当皇后的美梦,以为皇兄真的会立你为后么?他每日收到多少暗中弹劾卫氏的奏折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最得意的依仗才是你成为皇后最大的绊脚石,你以为皇兄是真心在乎你么?他在乎的其实是那位已故的结发王妃,你不过是与她字相同,才多得他一分眷顾罢了。”罢气冲冲地跑出了佛堂。

    崇光怔怔望着面前慈悲的观音像,淡淡一笑。原来是这样,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或许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只是不愿相信。那日竟还庆幸玄箴亲自给她灌下的,不是毒酒而是西域进攻的美酒,暗自幻想着玄箴对自己的情谊,现在细想,玄箴也许只是在提醒她安分守己,若继续胡闹不知进退,有朝一日,自己绝不手下留情。

    他初封吴王那会,姨母告诉她:“玄箴要娶王妃了,你与他毕竟不是亲兄妹,不要把他当做亲兄长,也不要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去找他,免得惹人闲话。”他登基后叔父亦多次在信中提醒:“都快要及笄了还住在皇帝的后宫像什么样子?尽早出宫回卫家来。”

    崇光忽然很后悔,若吴王大婚那日,她就听从叔父和堂兄的话留在卫家,或许那些少年时朝夕相对的感情就会渐渐被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