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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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丑时的梆子响过, 这晚值夜的李云福听见皇帝传唤,匆匆进入寝殿,皇帝分开明黄的床帐, 坐起身子道:“朕口渴了, 你去倒杯水来。”李云福自己都数不清自己这是给皇帝倒的第几杯水, 每次递给皇帝,皇帝喝罢躺下不到半个时辰, 又开始使唤自己, 其间还去了几趟净房,又让自己备了热水沐浴。

    李云福联想起白日的事情, 有些明白皇帝今夜为何孤枕难眠, 接上皇帝喝罢递来的御盏, 道:“陛下可要召人侍寝?”

    皇帝白了他一眼,眼中的鄙视显而易见。

    李云福不敢话了,因为皇帝这眼神反而让自己涨红了脸。他自接替赵伦当值以来,没见过皇帝召人侍寝,也没驾幸哪处宫苑。

    皇帝淡淡了句“不必, 你退下吧。”此后再未唤李云福入内。

    ***

    崇光这几日不敢外出见人,窝在公主府里, 无聊时拿起剪刀亲自修剪起花枝。

    如玉疾步走过来道:“公主, 温家姐在府外求见。”

    崇光哦了一声, 诧异问:“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是给公主道喜的。”

    “叫她进来吧。”

    不一会,温姐和侍女被如玉领进殿来, 见了崇光, 盈盈下拜:“明瑜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原来温姐还是将本宫放在眼里的。”崇光继续拿这剪刀剪起桌上的花枝,并没有看温姐, 因而没看见温姐当时是何脸色,只是听她接下来起恭维的话,直到她倦了,绞尽了脑汁没什么话可了,崇光才放下剪刀,坐正身子正眼瞧她。

    温姐生得是真的美,她一直觉得不在静妃之下。“你来找本宫,不是只为了道句喜吧。”

    温姐盈盈笑道:“明瑜有些知心话,想和公主。”罢了看了眼站在崇光身边的如玉。

    见过脸皮厚的,倒没见过脸皮如此厚的。如玉恨不得亲口替崇光训她几句叫她下不来台,哪知听崇光道:“其他人都出去吧,如玉你也出去。”

    如玉只好退下。

    温姐道:“若是明瑜从前有冒犯公主之处,还请公主见谅,那日在桃花矶上听了公主一席话,回去后明瑜细想,豁然开朗,此次实为向公主诚心献策而来。”

    献策?崇光挑眉,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了点头,鼓励她接着下去。

    温姐继续道:“公主此时风光无限,又与安平侯世子两情相悦,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只是……只是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是将来太后……”温姐不敢出那大逆不道之词,便点到为止。“公主是聪明人,理应知道将来嫁去安平侯府,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多多少少还是要仰仗些娘家,而千家荣华,从古至今,都是一人了算。”

    崇光笑道:“温姐究竟是诚心来为本宫献策还是在为自己绸缪?”

    “公主冰雪聪明,看来已明白明瑜的意思,实不相瞒,明瑜既是诚心为公主献策也是在为自己绸缪。”温姐罢起身跪在崇光膝下表明心意:“明瑜始终与公主一条心,愿长久为公主效力。”

    崇光忍住笑意,扶起她道:“本宫信你,有机会一定会向陛下引荐你的。你若是得宠于陛下,可不要忘了本宫的提携。”

    温姐见她应允,喜不自胜,再次表了一番拳拳真心,见崇光不断应和,满意地退了下去。

    回到崇光身边,如玉问:“那个温姐假惺惺的,从前陷害公主,此时怎么还有脸来向公主道喜?她对公主什么话,公主可不要轻易相信。”

    崇光笑道:“她是来自取其辱的。”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温姐亲眼见到皇帝时的表情了。

    太后寿辰日近,寿康宫给诸位朝廷命妇都去了帖,送帖的人同时传达了太后的口谕:正三品及以上诰命夫人,可携家中直系女眷一同入宫飨宴。此话的意思十分明显,太后是想借机为皇帝选妃。有闺中女儿的夫人们开始挖空心思了,不少人四处听太后和皇帝的喜好,首先想到能听些情况的人就是崇光,于是纷纷借着道贺的名义前往公主府。

    温姐自然也不肯放弃如此大好的机会,这下也和自己的母亲尚书夫人一起再次登临公主府。

    崇光记得太后一直讨厌梅花,当年,吴王大婚后,那位新进门的吴王妃入宫来给当时还是王皇后的太后请安,王皇后起初还拉着她的手温言笑,举头看见吴王妃头上的梅花簪时,脸色微变,转头对身边的王嬷嬷道:“王妃这支梅花簪旧了,将本宫那支兰花金簪拿来,给王妃换上。”

    吴王妃并未察觉出异样,欣喜领赏之后却不舍得旧簪就这样被取走,请求王嬷嬷还给自己,并:“那梅花簪子是王爷给的,妾身怕王爷日后问起。”

    王皇后收住脸上的笑意,淡淡道:“花中惟梅有魂,这簪子戴着不吉利,还是少戴吧。”

    吴王妃见皇后立刻不高兴了,不敢继续索要。待她离去后,王嬷嬷急忙对王皇后道:“皇后娘娘不要生气,王妃婚后头一回入宫,这次是奴婢们疏忽了,忘了告诉她梅花是太后的禁忌,这就拆人去提点她,让她以后都不要再戴这花形的簪子了。”

    崇光躲在帘后恰撞见了这一幕,便记在了心里,从那之后,自己连“梅”字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提起。但关于梅花是太后禁忌一事,宫外的人,似乎知晓得不多。此事,崇光对尚书夫人母女二人只字未提,只如实了些太后的喜好。

    尚书夫人和温姐有些失望,继续动着三寸不烂之舌,恳请崇光再多透露一些,最好是能透露一些皇帝的喜好。

    崇光本想着待温姐见到皇帝、发现他就是那日桃花矶上的“安平侯世子”,必定是无地自容,脸皮无处安放,不知会有多难堪,自己可不必再动手使道绊子了,却没想到她母女二人不知餍足,费尽心机至此,遂道:“本宫倒是想起来一件事,陛下还是吴王时,送了新娶的王妃一支梅花簪子,吴王妃爱不释手,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她曾陛下喜欢看。”

    在朝臣和普通百姓心里,皇帝是个长情的人,因为挂念死去的王妃而一直不立后。尚书夫人母女这才满意,向崇光道谢。崇光起身一路送她们至府门,情谊逼真地对她母女了一堆他日富贵,不要忘了自己提携之恩的话。

    转眼到了太后的寿辰,众命妇入寿康宫拜贺。

    入宫前一日,崇光的叔母陈氏跑到公主府,又拿出从前的话给崇光听。卫氏兴起于卫海、卫英兄弟,更确切地,是在卫海做了兵马大元帅王昆的女婿之后,刚从军时,兄弟二人

    就是普通的兵卒,名不见经传。兄弟二人年岁没相差多少,卫海成亲之时,卫氏还没兴起,不久,卫英也娶了没门第的商人之女陈氏,陈家家风开放,陈氏自没读什么书,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学了不少生意经,会拨如意算盘,想法新奇大胆,她并不觉得区区的名义甚至伦理关系能阻碍男欢女爱,只要双方你情我愿就够了,也一直在将这种观念传给崇光,希望她能听进去,不要管什么兄妹不兄妹的,手段不手段的,反正又没血缘关系,只要能成为皇帝的女人,日后自己富贵荣华,占尽圣宠,谁还敢不敬着三分?

    此次入宫,三品及三品以上诰命夫人的闺女可都盯着皇帝一个人,陈氏劝崇光要好好把握住此次入宫的机会,崇光装作点头,其实左耳进、右耳出。

    崇光坐在太后下侧紧邻着太后,对面坐着花枝招展的静妃,静妃冲她得意一笑,移开视线去观底下那群新鲜的如花美眷。

    众名妇携着闺女按照尊卑两边依次排坐。

    静妃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周,最后落到吏部尚书温大人的夫人和温姐身上,目光沉暗下来,又在人群中搜寻到自己的母亲姚氏。她因为自己封了好几次、如今却还仅仅只是个三品诰命夫人。

    姚氏见女儿静妃望着自己的眼中带了抹恨意,心中那沉压了无数年的羞愧与自责再次漫上心头。怪自己无能,若不是自己出身低贱,皇后之位恐怕早已是自己女儿的。

    静妃最恨母亲对自己露出这副可怜的模样。半个月前,听她入宫来探望自己,自己还是满心欢喜,毕竟母女二人难得见上一面,谁知,自己的亲娘竟不是想念自己才来见自己,她在她面前垂泪劝她:“女儿啊,要怪就怪我,你命该如此,外人看来,我只是个五品官员的妾,你也只是五品庶出的女儿,陛下能给你这般恩宠,你便知足吧。位分确实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一直攥住陛下的心。右相让我来跟你,往后若温姐入宫为后,你要与她姐妹相称,和睦相处,在这后宫联起手来。”

    原来她是来替人传话的,而传话的那人,是她的生父——当朝的右相。外人都不知道她和他的这层关系。

    “那温氏女是不是也是他的私生女儿?”

    “不是,”姚氏摇头,“右相府里他养在膝下的子女早都殁了,你是他唯一的血脉。他知道委屈了你,温尚书乃六部尚书之首,又是和他一派的人,温姐是眼下除了那卫氏女之外,最有资格做皇后的人了,那温姐性情温和,入宫之后不会和你争宠的。”

    “为什么除了卫崇光之外,就是温氏女?难道我没资格吗?”她咬牙切齿地对她低吼,“都怪你,只是右相府低贱的丫鬟出身,又没有手段留在相府!让外人都以为我只是个低贱的五品官员庶女!”

    想到这些,静妃的恨意和泪水忍不住又涌上眼眶,此时,听见众命妇起身的动作,她强忍回泪水,站起身跟着众人一起朝拜太后,嘴里喊着太后千岁。

    太后让众人平身,开口询问:“哪位是吏部温尚书的夫人?”

    温夫人激动地拉着女儿出座,走到太后座前,恭敬地下拜。

    太后口中的“平身”两字在看到温姐头上的梅花花簪时顿住了。

    久久听不到太后发话,温家母女感到奇怪,却又不敢抬头。

    崇光在一旁看好戏。

    “平身。”

    温家母女如释重负,听太后又道:“这位就是温尚书的千金?传言是京中第一美人?”

    温姐急忙报上姓名回应,再次伏地跪拜太后。

    “抬起头来。”

    “哼……”太后发出一声冷嗤,笑道:“确实是美,不过哀家瞧着,这姿色并不如哀家的容儿。”

    “姨母这是偏爱容儿,容儿却觉得,温姐这第一美人当之无愧,比静妃娘娘还要美。”崇光笑着,故意看了眼静妃,静妃扯了扯嘴角,现出嘲意和不屑。不过听太后亲自开口损温家千金,心里却是十分舒服。

    温家母女听出一身冷汗,温夫人正想着如何开口讨好太后,已听太后命令:“赐酒。”

    随后两名宫女端着酒水来到温家母女身边。两人接过酒,心里是翻江倒海,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从来没听过从前太后在自己的寿辰上这样赐酒,这酒也不知道是不是毒酒。

    王嬷嬷笑道:“温夫人,温姐真是有福气,这可是太后今岁的寿辰上赐的头两樽酒,恭喜两位‘拔得头筹’。”

    温家母女听出这话并不是什么好话,忐忑地接过酒饮下了,等入座时,两人已像是霜过的茄子,恐惧都来不及,更别再提起兴致了。

    宴会间,太后吩咐下人去唤皇帝过来,过了会,传话的人回来对太后耳语了几句,太后点头,对众人道:“陛下忙于国事,要晚些才能过来,诸位在此继续飨宴,也可去附近的园中走动赏景,哀家年纪大了,坐久了腰酸背痛,先回宫歇息了。”完离席。

    静妃起身,也准备离席,却见崇光起身向温家那对母女走去,便停下脚步,原地看着。

    温家母女一见崇光,急忙见礼,脸上还是惶恐,声询问崇光太后因为何事生气。

    崇光笑道:“本宫也不知,不过二位不用担心,太后怎么会在寿宴上赐毒?本宫想去御花园走走,不知温姐是否愿意陪同本宫?”

    静妃跟过来道:“公主这是要去哪里?介不介意本宫同行?”

    崇光道:“有些介意呢,本宫和温姐有些闺中的话要。”

    静妃讥笑:“公主原来和温家姐交情匪浅。传言都,后位之争在你二人,本宫实在是没有想到你二人原来如此和睦。”

    温姐道:“公主宽宏大度,与人为善,让明瑜很是钦佩。”

    “这有你话的份吗?”静妃斥道。

    “是明瑜失礼了。”

    崇光笑道:“传言毕竟是传言,本宫如今已是公主,那后位与本宫没有半点关系,本宫为何不能与温姐和睦相处?”罢凑到静妃耳边低声了句话。

    静妃恨恨瞪着崇光,又恨恨瞪了眼温姐,扭头离去。

    崇光递了如玉一个眼色,如玉从身边离开。

    崇光则带着温姐向清净池畔的佛堂里去。

    明德殿内

    刘茂仔细想了想,道:“右相党羽众多,此时并不是全部拔去的时候,否则动摇朝纲,陛下不若再耐心一些,渐渐以各色名义换下一批身处要职的人,吏部掌管文官选职升调,臣提议先从吏部着手。等乌孜的事情解决了,再一举将剩余党羽连根拔起。”

    皇帝道:“朕也是这么想的。”话落,见李云福匆匆入内。

    “何事?”

    李云福去皇帝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帝站起身对刘茂道:“改日再议。”晾着刘茂,自己大步向外走了出去。

    皇帝一路疾走着,李云福在身后跑着追不上。皇帝一直走到了清净池畔才放慢了脚步。

    两名少女的背影投映在清澈的湖面上。

    皇帝一眼认出崇光,只是她身旁的女子却认不出。

    皇帝拂开柳枝,又朝前走近了一些,看着那人影极其眼熟。

    两名女子忽然转过身来。

    皇帝看清了原来是那位一心想做皇后的温姐,知道此人心术不正,皇帝加快了脚步走到崇光身边。

    崇光急忙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