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下了几场春雨, 园子里的海棠花苞渐渐泛出嫣色,如月从外面走进来,卷起帘子道:“娘娘, 今天放晴了, 外面暖和, 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崇光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天来下雨, 一直闷在屋里, 也没怎么梳妆扮,脸色看着有些憔悴, 抬头向卷起珠帘的窗外看了一眼, 日光明媚, 鸟雀呼晴,应道:“好,你过来帮忙挑个簪子。”
如月走过来,很快帮着崇光拾掇好了,便搀着她出门。
雨后新出的叶子嫩油油的, 垂着晶莹的水珠,如月一路为崇光分花拂柳, 尽力不使树叶上的水珠沾湿崇光的衣襟, 连日来的相处, 崇光已经知道她是个办事极周到的,处处考虑得周全, 同如玉一样, 对她十分信任,便将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她去办,比如听消息。
太子不在身边, 崇光作为亲娘,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但玄箴这些天都没有踏进瑶光殿,她也不肯先低头服软,因此,纵然再思念儿子,也只能让如月帮忙听着消息。
如月每日都会向崇光汇报听来的消息,今日还没告诉崇光,崇光正要询问,耳边却传来一阵奶音,宫里的孩子除了太子再无旁人了,太子这时还只会咿咿呀呀地,不会话。
崇光听见儿子的声音,抬头望去,顿时一喜。
太子正被奶娘抱着站在前边不远处的回廊前逗弄,旁边站着一群宫女太监。
如月道:“ 奴婢正是看见太子在此处,才唤娘娘出来的,陛下不在呢,娘娘要不要走近前去看看太子。”
崇光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娘娘怎么不去?”
崇光心想,自己这一过去,回头这群宫女太监准告诉玄箴,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脚算朝前走,没走两步这时却听见有脚步声,崇光眼尖地瞅见了玄箴的衣袍便快步退了回来,躲在花木后。
玄箴大步走到奶娘面前,伸手接过儿子问:“今日太子哭没?”
奶娘道:“哭了,从前皇后娘娘每天早上都会抱一会太子,太子已经习惯了,今早起来依旧没看见皇后娘娘,哭得比前几日还要伤心。”
崇光听得揪心,奶娘太子哭时崇光便能想象儿子嚎啕大哭哭得满面通红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
玄箴什么话也没有,抱着儿子随便逗了几下把他哄得咯咯笑。
崇光悄悄侧过脑袋望去,恰对上玄箴似乎看过来的目光,急忙躲回来,也不知道他看见没。
忽然听见玄箴问:“皇后最近怎么样?”
身后有个太监答:“娘娘这几日一直呆在宫里没有出来。”
玄箴便道:“皇后最近需要静养,都看好了,也别让什么人前去扰她,她若问起太子,就太子一切都好,让她安心。”
太子奶娘问:“要不要将太子抱回去给娘娘看看?”
玄箴道:“不必了,朕过皇后需要静养。”
这是什么意思?崇光心中一阵气闷:这跟幽禁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李云福现身皇帝身后,禀告道:“陛下,御史官求见。”
“什么事?”
“是……有今年后宫妃嫔的待选名单,要让陛下亲自过目。”
玄箴将太子交给奶娘,转身走了。
如月见崇光脸色不对劲,忙道:“奴婢听最近不少大臣谏言纳妃,都被陛下拒绝了,可见陛下心中还是只有娘娘的,只要娘娘肯去陛下跟前服个软……”
“不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本宫要去趟卫府。”崇光断她,快步往回宫的方向而去。
如月一路追上去,劝道:“陛下有旨,要让娘娘静养,娘娘要出宫的话,还是让奴婢去向陛下禀告一下。”
崇光看也不看她,径直往回走,走得极快,让如月始终追不上。“本宫抗旨,陛下能杀了本宫不成,况且陛下也不会亲自过来,只要你们不,谁会知道本宫出了宫。”
如月最后劝阻不得,眼睁睁看着崇光收拾好了行李。
临出门前,崇光见她还要拦着自己,道:“你若害怕,便留在宫里吧,本宫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回趟卫府。”
如月还是跟随崇光一起出了宫。
乍见崇光,卫英起初还很高兴,但见她回府的一身行头极其简单,就带了个丫鬟,丫鬟挎了个包袱,觉得有些奇怪,没多过问,让儿媳李氏安排住宿去了。
晚膳时,卫府来了其他客人,崇光不便抛头露面,李氏让厨房单独做了一份膳食,亲自送到了崇光房中,崇光随口问了句来的是什么客人,李氏鄙夷道:“又是工部的李大人,他家女儿进了待选名单,三天两头往咱们府里跑,要让公公在娘娘您跟前替他女儿美言几句,将来若是中选,他和她的女儿便为娘娘马首是瞻。”
崇光一听朝中大臣对此事如此上心,便知道选妃嫔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心中堵得发慌,道:“这种人叔父怎么还要留下用膳?”
李氏道:“不是公公要留,是那李大人赖着不肯走,娘娘这会可千万不要出去撞见了这人,他可千方百计想在娘娘面前讨个人情。”
崇光点头,道:“劳你去问问叔父今晚何时有空,我有几句话想和他。”
李氏应道:“我去跟公公一声。”
崇光用过膳,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李氏差人来回话客人走了,卫英已在书房等她过去。
崇光收拾了一下,起身朝卫英的书房走去。
当崇光一进屋,卫英起身要对她行礼,崇光急忙拦住道:“叔父不必多礼,不必拿容儿当皇后看。”
“遵旨,”卫英笑着,又以调侃的语气问道:“跟陛下吵架了?”
崇光不想叔父竟然一眼看穿,嘴硬道:“没有。”
“坐。”卫英指了指身后的客椅,崇光便走过去坐下,卫英也坐,亲手倒了两杯茶道,“怎么突然就想着回娘家了?”
“就是有几句话,憋在容儿心里很久了,想来问问叔父。”
卫英不急着听,又问:“陛下待你可好?”
崇光点点头。
卫英道:“既然好,那怎么不高兴呢?”
崇光沉默了下,正要答话,听卫英接着道:“你当初不肯听叔父的劝,执意要嫁给陛下,就该想到,嫁给帝王以后过的并不是一种轻松的日子,叔父起初还有些担心,不过看到你目前的样子,比起历代皇后,也算是比较顺利和幸运,自己已成了皇后,又给陛下生了唯一的血脉,还被立了太子,陛下对你也算是比较宠幸,你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呢?”
“容儿想知道,叔父一开始为什么要谎欺骗容儿,不想让容儿嫁给陛下。”
卫英道:“就是知道嫁给帝王过的日子不容易才千方百计地阻拦。”
“叔父还要欺骗容儿到什么时候,容儿只想知道真正原因。”崇光郑重道,“卫英,容儿以皇后的身份命令你实话,你可别再想欺骗本宫,本宫不仅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执意劝阻,还想要知道太后为什么一直想将容儿嫁给瑞王。”
卫英闭了闭眼道:“容儿,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是不是知道了一些关于太后和陛下之间的事情。”
崇光道:“算是,猜测到了一些,叔父果然什么都知道。”
“此事来话长。”卫英便讲起了太后和虞贵人之间的事情。原来,当初是王媱串通了太医谋害六皇子却嫁祸给虞贵人,却被梅太医发现了此事,王媱曾来求卫英想办法除掉梅太医,卫英没答应。梅太医尽管知道此事,为了自保,并没有马上站出来为虞贵人申冤,后来虞贵人“畏罪”自杀,梅太医愧疚难当,准备自裁却被家人发现救下,再后来不久,梅太医入宫给王媱看病,遭王媱设计陷害他用药失误被除去了太医院官职关进了监狱,不久,皇帝后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贵人前去牢狱探望他,被狱卒撞见二人举止亲昵,此事上报先帝后,被先帝下旨满门抄斩,梅太医坚决否认二人私通,自称只是给她看过病,但那贵人却一口咬定自己不想苟活,要与他生死相随。
崇光难以置信地问道:“那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姨母……嫁祸?”
卫英点头。
“姨母当时为什么会首先来找叔父帮忙除掉梅太医?她为什么如此信任叔父?此事,虞贵人被陷害一事叔父是否有参与过?”
“没有。”卫英摇头,“因为她知道叔父心里有她。”
崇光险些惊掉下巴。
卫英道:“不过自那件事后,叔父彻底看清了她,从此再没与她有任何来往,直到她失去父母后入宫,叔父与她的联系也都是因为你而已。”
崇光不想探究他们之间的事情,又道:“那……陛下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生母真正的死因?”
卫英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陛下对你的态度?”
“记得。”崇光努力回忆起来,那时,玄箴一见自己就露出了十分厌恶的表情,她知道他一开始是很讨厌她的,这种讨厌维持了很久,她那时不知道。
“陛下那么聪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叔父怎么就确定他知道?仅凭他一开始对容儿的厌恶?”
“当然不是,”卫英道,“因为赵伦。”
“赵伦?与他有什么关系?”
“赵伦的确是叔父的帮助下进宫的,叔父本来是想把他放在你身边看护你的,结果却被分到了三殿下的身边,有一日,他撞见三殿下一个人悄悄祭拜生母,并要为她手刃仇人。”
卫英还是对崇光了谎,就赵伦进宫一事。赵伦的入宫是赵伦自己背着卫英作出的选择,赵伦入宫的初衷也不是是守在崇光身边,而是为了刺杀王媱寻仇,但最终却放弃了报仇之事。
“原来是这样。”崇光明白了为什么太后忌惮玄箴,大约也是察觉出与玄箴母子之间渐渐面和心不和,在他登基之初,便藏起了先帝的赐婚圣旨,跟叔父的顾虑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怕玄箴娶自己只是出于报复,且太后一心想让自己嫁给瑞王,并给静妃和玄箴下避子的药物,十有八九是想有朝一日从皇位上拉下玄箴,扶瑞王上去。
崇光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姨母竟有如此手段和野心,着实叫她震惊。
卫英又道:“叔父当初是怕陛下待你不是真心,只是出于报复。但他若真要报复你,便不会仅同你生儿育女,还立你的儿子为太子,且你始终姓卫,虞贵人之死,与你与卫氏没有半点干系,陛下待你多少有几分真心,容儿,不管你这回是什么原因与陛下争执,但不要忘了,你已是皇后,膝下有太子,你只有把身下的位子坐稳这一条路而再没有其他退路了。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你可不能当做普通夫妻争执,明日便回去主动向陛下服个软吧,况且,选妃之事在即。”
夜里,崇光躺在床上,仔细回忆着那天的事情,自己确实不对,可当时自己根本不知道实情,而玄箴竟也不肯对自己半个字,他不仅不辩解不对自己清楚最近却还想选妃?门都没有。
崇光当晚想清楚了,第二天上午收拾了东西算回宫,如月拎了包袱,跟在崇光身后,抄上了一条人少的路,需绕过大半个池塘。这会池中还没出新荷,一潭死水静悄悄的,回廊旁的柳树刚刚长出苞,还没吐绿,崇光没怎么看路,一直低头朝前走着,压根没注意到回廊那端上来的两人,如月赶紧上前拉住她。
“怎么了?”崇光问,声音惊动了那头的两人。
如月望了眼那头的人,吞吞吐吐地对崇光:“前面是……陛……陛下。”
崇光转头向前一看,玄箴和卫禹两人正朝自己和如月走来,此时跑是跑不掉了,便主动迎上去对皇帝行了礼。
皇帝陡然想起她还是郡主那时刚出宫搬回卫府,自己想来看她便假借找卫英商议政事的理由,如愿以偿地在这条回廊里撞见了她,她那时才离开宫几日,他就已经朝思暮想,可撞见她的时候,她却只想躲开他,他便找借口太后念叨她让她入宫去跟太后道谢,不过是想在宫里找机会跟她心里的话。她只轻飘飘地应了声“是”就像一阵捉不住的风一样从他身边飘走了,那时他想得到她的心无比强烈。
如今,同样的情景再现,这时,他已经得到她了,却又害怕会失去她,怕她又跟上次一样像一阵风一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免礼,”玄箴问道,“皇后怎么会在此处?”
崇光道:“臣妾回来探亲,陛下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玄箴道:“朕来找卫禹谈些国事。”
卫禹一脸懵。陛下这一路以来问的都是皇后,可有一件国事?
“那臣妾就不扰陛下谈论国事了,先告退。”崇光着,朝前走去。
皇帝回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出声:“等一等。”
崇光回头:“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玄箴道:“朕出宫的时候,太子哭闹不休,朕和奶娘哄了半天没哄住,不若皇后回去试试。”
崇光一听儿子哭了,心紧紧揪住,忙道:“是,臣妾告退。”
待远离了皇帝,便拉着如月快步向外走去。
到了明德殿,却被告知太子不在此处,屋子里哄不住,被奶娘抱去花园了,崇光一路找一路问,找了好久,最后竟然找到了文学馆的方向。
当她踏上桥的时候,一眼却望见桥那头的海棠花前站了个人,待走近一看,发现竟是皇帝。
崇光吓了一跳,走近道:“陛下不是在卫府,怎么立刻又出现在了皇宫?”
皇帝神情郑重道:“朕刻意在这里等皇后,想和皇后选妃的事情。”
崇光见他表情凝重,心知定是听了那帮大臣的话要选一批女人进宫了,努力也没有办法摆出一副好脸色,组织了一遍又一遍的语言终于道:“臣妾听名单都已经定了,可是陛下选妃这么重要的事情,臣妾好歹还是陛下的皇后,却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吗?”
皇帝嘴角渐露笑意:“谁皇后没有资格插手,朕不是来问皇后的意见了吗?”
崇光见他微笑,心里极不痛快,一阵风吹来,吹得皇帝身后的海棠一阵飘落,扑在他的衣襟上,皇帝低头掸了掸,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来,递给崇光。
崇光伸手接过,一摸便是厚厚一册,翻来看一页便是一个女人的画像,上面还有出身才艺介绍之类的。
“陛下什么意思?让臣妾帮忙挑?”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挑多少?”
皇帝挤出两个字:“皇后随意。”
崇光便翻开来,一个个点评道:“这个,长得太普通了;这个,出身不行;这个,会做点心?御膳房又不缺人,这个,虽然好看但但没有才艺……”一个个数落着,数落了一半都没有挑出一个来,准备继续往下翻,手忽然被皇帝握住。
“不必看了。”
崇光抬头和皇帝对视,皇帝道:“知道你选不出来,拿来给你撕着玩的。”
崇光道:“臣妾可不敢,这不是选定了的吗?”
皇帝随手一扬,那册子便扑通一声落入了桥下的水中被冲走了。
崇光忍住笑意,道:“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除了眼前这位,朕都不满意。”皇帝朝她走近一步道:“朕今日去卫府就是为了去找皇后的。”
崇光嘴角流露出笑意:“旭尧在哪里?陛下不是他哭了吗?”
“不搬出儿子,卫崇光肯回宫吗?”玄箴喊了她的名字。
崇光抬头微笑,玄箴也微微而笑。
“玄箴。”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玄箴意外无比。
“你喊什么?”
“玄箴。”
“放肆。”玄箴笑容无比开怀,“再这样没有规矩,朕就……”
崇光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堵住了他的嘴巴。
风吹得海棠花瓣簌簌飘落。
玄箴拥紧她,舌尖与她的缠绕在一起,轻轻搅动着,他沉溺在这片美好中无暇出后面的话:就抱住你再也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