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军服, 药品,粮食········傅朝奉,你可真是·······俺这旮旯的大救星!”
负责接收物资的军官自称姓涂, 傅行简就称他做涂千户。涂千户是个东北人, 话豪爽又干脆, 且颇具乐天精神。在金州接收到了傅行简送来的这一批物资,他高兴的一张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去。激动的脸都要红了。
“涂千户言重了, 言重啦!”看看涂千户身上那有些污脏的军服战甲, 傅行简由衷的向他表示感谢。涂千户站在深秋有些萧瑟的冷风中对着傅行简搓了搓手,忽然有些忧郁的:“哎, 这仗什么时候能完呢?先前朝鲜人来求救的时候, 倭寇也就几千人。祖副总兵带人去了一趟才知道压根儿就不是这么个事儿!如今瞧着这仗也了好几个月了, 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抬头望向军营外有些萧条的秋景,漫山枯黄,风瑟瑟,士兵们散落在各处,满脸疲惫的吃着午饭。傅行简也随着他的目光向四周看去, 心下一片钦佩与无奈。一个看模样十六七岁的兵从他们面前跑过,脸上有一道刀疤, 斜斜的划过脸颊一侧, 乍一看有些吓人。那兵跑来涂千户身边笑道:“千户!咱们今日后半儿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可去山上兔子了啊!这几日嘴里淡的很, 想个牙祭·······”
涂千户笑了起来,在这兵的头上颇为戏谑的弹了一指头:“个屁的牙祭, 这山上的兔子早几辈子就被你们这帮子给祸祸光了, 你现在上去也就个兔子屎——不是我你,你胳膊好了没?就这么折腾?”
“哎呀早好啦!千户——舅舅你瞧!”兵挽起袖子伸出胳膊让涂千户瞧。傅行简也凑过去看,就见兵的胳膊上好长一道红赤赤的伤疤, 从臂一直延伸到大臂,最后钻进袖子里的皮肤上去了。他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那兵:“哥,疼吗?”
兵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早就不疼了——我哪儿那么娇气,这点伤奈何不了我的!”
他见傅行简没穿军装,人又风尘仆仆。大概以为傅行简是军营里常见的师爷一类的人物。便把袖子放下,将自己的大刀扛在肩膀上颇为自豪的对傅行简道:“我十五岁就上战场啦!咱们军户家的,世代守在辽东什么没见过?这帮倭寇算个屁!要不是上次我大意了让他们那个什么破刀给砍了一下,我这会儿应该跟着李提督在平——平壤呢!”
“就你还平——平壤呢!大山子,你先把你脸上那疤给我养好了再吧!到时候回了宁远,就冲你那道疤,你看宁宁嫌不嫌弃你!”听起来,涂千户似乎是兵的舅舅,此时就故意开玩笑挤兑他。
“老舅瞧你的·······宁宁嫌弃什么呀!她从到大心里眼里就我一个人,这回上战场,她本来想让我装病不想我来,可我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建功立业!成日家在家里呆着算什么好汉?她拗不过我,不也送我上战场了么?我不信就因为这疤她就嫌弃我!退一万步,过几天我这口子好了我就去平壤跟着李提督杀倭寇——砍一个人头五两银子是吧?我多砍几个拿回去给宁宁,她不就不嫌弃我了?哎,宁宁前几日还托人给我捎了封信来呢·······”
兵冲着涂千户挤眉弄眼的笑,被涂千户踹了屁股一脚踢开了。他也不生气,摸摸自己屁股,嚷了几句话便转身扛着大刀跟等在远处的同伴儿跑了。涂千户目送着他跟同伴一齐冲到山边三步并作两步上山的背影,声音有些微微的怅然道:“这座营地里呆着的大多是后勤兵和从前线从下来的伤兵。山子跟他爹前阵子跟着祖副总兵过了江做侦察,结果中了倭寇的埋伏。他爹为了保护他被倭寇砍死了。尸体都没能带回来········人家上阵父子兵。可这真碰上父子上阵的时候,你······我姊姊就他这一个儿子,上半年才刚给他娶了媳妇,人就上战场了。他上回回来,脸上那么老大一个疤把我吓死了。我这几日还在寻思,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想给他老子报仇,可他要是再上战场,真折在那儿了我姊姊可怎么办呢?”
他难过的低下头,不下去了。傅行简无言的拍了拍他,想了想道:“不会的,先前咱们是没有李提督。如今李提督都从宁夏回来坐镇了。这一趟肯定就把倭寇回去了。涂千户,你·······不要多想。振作点儿!”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涂千户,你们辽东的兵,都这么拼命的吗?”
涂千户抬起头,用有些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似的。涂千户摊了摊手:“不拼命又如何呢?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辽东军户,生在这里张在这里,有仗仗没仗军屯·······这儿是我们的家啊。我们不保护住边境,把倭寇拦在江对岸。回头他们过来了怎么办?”
“是这么个道理·········”
"对嘛,我们长在这片地上,那就有责任保护这里呗!”
涂千户完这话,颇为认同的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也总算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开解。拉了傅行简一把转身往自己的帐篷里走,他用努力振作起来的语调:“待会儿吃过午饭我就亲自带人给送到江那边去——但愿有了这些东西,大家伙儿们跟着李提督,能个漂亮仗!早点儿把倭寇赶回他们那岛上去!咱们冬天也能回家过年了!”
午后傅行简主动提出陪同他过江去给那边的明军将士送辎重。涂千户犹豫了一下道:”枪炮无眼。傅朝奉你有所不知,倭寇的火铳比咱们多。且那边的倭寇兵凶残的很。若是大明的军民落他们手里了,痛痛快快让你死都是便宜你。你犯不着——”
“涂千户,没事儿,我去罢!”傅行简。“你不是也承认,你们这儿缺人嘛?我傅某人会几手三脚猫功夫,不会拖累你的。”
涂千户最终还是拗不过傅行简,答应了带着他去。傅行简其实也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这么个风险性极大的要求。连陆朗都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他,趁涂千户不在,陆朗声问他:“傅行简,你是不是疯了?该不会是因为雁希走了你——”
傅行简起身走开了。这种时候,听见段慕鸿的名字对他来竟然类似一种折磨。
踏上登州的土地开始,险象环生的海面,危机四伏的环境········这些无不在提醒他眼下这里的境况究竟是什么样。援助军队。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利可图。而段慕鸿为了给军队筹集军服,之前还准备关了丝绸机坊生产棉布········想想那时候,傅行简竟然还以为她是想卷土重来,继续跟他傅行简竞争!这么一想,傅行简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家子气。段慕鸿原来已经突破了修身齐家,快要朝着平天下进发了。可他傅行简却依旧耽在旧日的儿女情长和爱恨情仇里,不肯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模样。
“真是太家子气了·······”他默默地想。连段慕鸿都能有大局观,他却根本没想到。
他不禁又回忆起这些年来二人之间的过往。十二年前他们年轻时,段慕鸿曾经在面对他关于为何不回归女儿身的质疑时不止一次过,她傅行简,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傅行简很生气。他想是啊,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罢了。这难道也有错吗?可他想自己那时候到底是没有读明白,段慕鸿眼中的无奈与苍凉。
她希望他懂的那个东西,叫做责任。
他是天生俊杰的天才少年,十五六岁就能利用王学的理论去自圆其的解释商人如何齐家平天下。可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些年他总是希望段慕鸿放下伪装嫁给他。却从来没想过,段慕鸿的背后是段家。她是段家的顶梁柱。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离开那里呢?
段家不好,可段家是她父亲的姓氏,是她的家族她的门楣。她想要继承她父亲的遗愿去振兴它,光耀它。从前是通过科举。科举不成,就通过赚钱。段慕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段朝奉而已。它代表的是段家筝儿对这个家族的责任感和重振它的决心。哪怕遍体鳞伤,心头滴血。可她认定了那是她需要振兴的家族,她就决不回头!
可是雁希,你为了那个家负责,谁来为你负责呢?谁来为我们的女儿负责呢?忆筝的死,又有谁来负责呢?
一轮孤月挂在鸭绿江上空,傅行简站在江畔,对着银蓝夜空中的孤月出神。
作者有话要: 注:金州处在鸭绿江边,当时与朝鲜隔江相望。
祖副总兵:指时任辽东副总兵祖承训,是当时援朝明军先头部队的带队者。在朝鲜人提供的错误情报的误导下被倭寇伏击,所带部队伤亡惨重。
李提督;即晚明名将,时任东征提督的李如松。他带兵入朝同日军作战,参加了世界史上著名的壬辰抗倭援朝战争,也是“万历三大征”中的第二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