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最高楼【二】
大芙先祖虽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 此后数百年,中书二院受重用的权臣却大多出自京中文官世家。几大将门后人世代镇守南北四方, 逐渐远离了广阳的权力中心。
枢密院执掌朝中军政大权,镇北延东两府虽坐拥重兵, 调遣兵马时仍然绕不过枢密院的干预。或是因赵家对簪缨大族过于忌惮,自大芙立朝以来,左右虎符便从未假手于人。帝王可越过中书二院对边疆守军发出调令, 将领听帝命而动。
怀王执掌朝政两年, 只动用过两次手中虎符。一次是大皇子赵启阳逃至南直隶,欲联合南边起义军包围皇城。怀王亲率数万镇北精兵出京畿, 将赵启阳连带一应太子残部解押回京。第二次便是今日早朝,怀王持虎符下令, 命镇北大军拔营出关, 巡卫雁荡关至平成关一带的关隘边防。
刚一下朝, 翟墨便被怀王殿下邀至御书房议事。
翟墨听完殿下相应布置, 微微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大帅也担忧延曲部得知京城消息,近日恐怕会有动作。”
自从谷蠡王尉迟景围攻广阳失利, 狼狈逃回关外, 延曲部这两年除了发动过几次的夜袭,便再无甚动静。如今殿下将登大宝,镇北府理当全军严阵以待, 以免胡人乘隙而入。
不过殿下近日将大典提上日程,倒是有些出乎翟墨的意料。自从先帝崩后,六部曾多次上奏请殿下即位临政, 殿下均以时局未定,不宜大动干戈为由回绝,为先帝守孝这两年,仍是以亲王之身行的监国之权。
赵凤辞一眼便看出翟墨所想,他将纸笔递给身后的石宝儿:“伯父可是觉得,我突然决意宰执大统,是一时兴起,或是受了身边人唆使?”
翟墨忙拱手:“下官不敢。殿下从未行过空穴来风之事,此番定有殿下自己的考量。”
赵凤辞背靠在圈椅上:“我想亲自去关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
“延曲部按兵不动那么久,不用想也知是在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尉迟硕与祖父对峙那么多年,心力早已不如往日。延曲部如今恐怕已落入尉迟景手中。大芙与胡人,早晚会有一战。”赵凤辞,“北境一日不平定,大芙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的视线已经越过翟墨,望向殿外空荡的玉阶。
翟墨明白了,殿下这是想御驾亲征。
他心中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开口。殿下一旦继承大统,今后就是大芙的九龙之尊。御驾亲征或可为,但从朝中稳定酌量,此计却不是上上之策。毕竟国君若真出了什么闪失,天下便又要大乱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可劝世上人惜命,唯劝不住殿下。殿下生来便是镇北的雄鹰,在广阳收拢了翅膀,却总有一日要青云直上,搏击长空。
翟墨正欲躬身退出御书房,又被怀王叫住了。
“广阳筹备大典一事,镇北军可都已知悉?”
提及此事,翟副帅倒是满脸欢欣:“大帅虽因坐镇军中不能入京,但早早便将大典一事告知了北境十六州。镇北府给各州运了许多牛羊家禽,犒劳戍边将士。待殿下大典礼成,镇北全军上下要大贺三日。”
赵凤辞遽然收紧了眼眸,半晌才道:“那他定是……也知晓了。”
“殿下是谁?”翟墨不知殿下是何意。
赵凤辞随即摇头:“无事,伯父先回府歇息吧。”语罢,便召来了石宝儿送翟副帅出宫。
翟墨觉得殿下今日似是有心事,但也不敢多作揣测。只是行了礼,便跟着石公公退下了。
整座御书房在翟墨走后,又陷入沉寂之中。赵凤辞攥紧指节,狠狠握住了身侧椅把。他在空荡的殿中静坐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泛白的手。
白纨派去护送闻雪朝北上的羽林卫刚入北境,便被闻雪朝使计甩开了。白纨担忧闻雪朝的安危,匆忙赶回宫呈报,请奏加派人马保闻大人平安。
赵凤辞却知道闻雪朝为何这样做。羽林卫可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他总是在深夜从梦魇中惊醒,每个昏暗冗长的梦境中,闻雪朝都在用那双温润而忧伤的眸子看着他。
仿佛在对他:“殿下,长路漫漫,就送到此处吧。”
他拒了白纨的上奏,并未朝北境加派羽林卫。那人也历经几番辗转,就此在清西郡内失了踪迹。
不过每当想起闻雪朝在京中的所作所为,他心中的燥乱倒是会缓解些。闻雪朝本就是搅动乾坤之人,从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屈。
御驾亲征是其一,怀王却还有一己私念,从未曾与他人起。
延曲部是大芙最后一道心腹之患。待他御驾北上,将胡人彻底赶出关外,延曲部便再不成威胁。
他要带着锦绣山河,亲自去寻闻雪朝。
朕要找到你,还你个太平盛世。
*****
怀王监国数年,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应天受命,登临帝位。
广阳都宵禁已解,皇城内外皆是千灯夜市,烟云相连的盛景。北至云州,南临东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大街巷宛若节庆般欢腾热闹。
新帝曾骑马驰骋南北,击退海寇,收复东海三百余岛屿。夜袭雁荡,得延曲守军溃不成军。回援京都,将胡人赶出关外。在天下人心中,这位九五之尊便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前来拯救苍生百姓的。
镇北府管辖下的北境十六州相较其他郡府,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无人不知,这位奉天承运的新帝,自便被泾阳将军养在膝前,算是镇北府名副其实的少主。一子称君,九族生天。镇北全军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就连平日庄严肃穆的将军府都挂上了绸彩。
泾阳将军下令,重重犒劳戍边各营,全军共庆三日,恭贺新帝登基。
闻雪朝卷起袖子,坐在井旁搓洗换下来的里衣。他拧干了手中水渍,正准备找根绳子将衣物晾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咚咚地脚步声。
转身一看,便发现是于明扯着闻澜的袖子,正朝自己跑来。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往前冲,停住脚步时整个人还在气喘吁吁。
“你俩悠着点,别跑岔了气。”闻雪朝舀了两勺井水,递给面前大汗淋漓的两人。
于明接过来一口饮了,乐呵呵地开口:“夫子,快跟我们去石场去。镇北府的军爷送来了几车牛羊。兄弟们正在烤着吃,那焦脆的滋味,啧啧啧——”
语必,他还心满意足地擦了把嘴,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在夫子面前流下哈喇子。
闻澜接着于明的话道:“哥,我和阿明给你留了两只最好的腿,还在火上热乎着呢。”
闻澜倒是口风严,这几年都乖乖叫自己一声哥,从未漏过嘴。
闻雪朝有些哭笑不得:“就为了个腿儿跑成这样?”
两个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尤其是于明。
他发现夫子每次一笑,眼中有流光闪过,熠熠生辉。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闻雪朝拍了拍身上灰尘,跟着于明和闻澜往石场走。
月夜乘凉,许多营帐前早已燃起了篝火,郊西大营的工匠们围作几团,炙烤着火堆上的牛羊。石场条件艰苦,劳役们大都又是犯过事的人,平日吃不饱饭已是常事。今日军爷们送来那么多畜禽,竟比逢年过节时的伙食还好。
营长也撤了禁令,放任众人今夜畅饮一番。大老爷们凑在一处,大口吃肉饮酒,气氛十分高涨热闹。于明拉着夫子走到河边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前。夫子喜清静,不爱与营中人多作往来,这是他和澜哥专门为夫子寻的地。三人在河畔坐了下来,拾起烤好的熟肉便开始大快朵颐。
离他们不远处,有几位修筑墩台的匠人正围成一圈行酒令。为首的那人据是在直隶犯了事,受了黥刑被流放到北境的木匠。
木匠输了酒令,将手中酒壶扔到一旁湖中,开始绕着众人絮絮叨叨。
“向来宫阙不可见,但有洛水,但有洛水——流浑浑!”
木匠望着不远处泛起涟漪的河水,脸上又笑又哭,凄凉得紧。
今夜是新帝登基的大喜日子,这人如此这般倒实在是扫兴。于明收回视线,将手中烤好的猪腿递给了夫子:“夫子,莫管他,吃。”
夫子的视线却一直落在那撒酒疯的木匠身上,眸中映着篝火的光。
夜色渐深,灵抚城门处升起了几道金光,耀眼的火花在半空盛开,绽放在天际。营地上的匠人们纷纷站起身,开始喧闹欢呼起来。
北境十六州同时在子夜燃起烟火,朝贺天子登基。
闻雪朝看着满天的火树银花,只觉眼前隔着一道朦胧薄雾,看不清天边的璀璨。他知道自己又有些微醺,便索性靠在河畔的树干上,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敬陛下!”远处传来熙熙攘攘捧杯的声响。
闻雪朝对着月亮,举了举手中酒壶。
“敬陛下。”他歪头笑道。
于明知道夫子喝醉了,和澜哥一起扶着夫子回了他的帐,为夫子盖好了被褥,才蹑手蹑脚地合上帘子走了出去。
待两人脚步声走远,闻雪朝倏地睁开了眼睛,从榻上一跃而起。他绷紧呼吸,看向西侧昏暗的角落。
“阁下何人?”
方才刚入帐时,他便察觉到帐内有人。为了不牵连到于明和闻澜,便一直故作不知。直到两人走远,他才对来人森冷开口。
暗处那人缓缓现了身形,闻雪朝看到面纱外的那双眼睛,目光一紧。
是那夜闯入闻府窃走字帖的黑衣人。
作者有话要:酒令选自王安石《出巩县》。
明天又要赶飞机,这个月真的是活在飞机上QAQ
宝宝们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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