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最高楼【七】
“我与陛下——可是有故?”
闻雪朝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
从清西郡到云州, 赵凤辞一路上都在亲身力行,以种种行动向他表明,他俩可不仅仅“有故。”
赵凤辞无论到哪儿都要死死抓着他, 一步也不肯撤手。夜色渐深, 两人在林中寻了一棵大树,燃起篝火稍作歇息,赵凤辞靠在他的肩上便睡着了。
肩膀被当今圣上倚着, 闻雪朝整晚一动也不敢动。他时不时摆动着火堆上的木枝, 听着赵凤辞梦中的呓语。
赵凤辞整夜都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姓。半夜时闻雪朝起身添火,赵凤辞听到身边有动静,猝然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了闻雪朝的袖子,喃喃恳求不要留他一人。无奈之下, 闻雪朝只好坐回赵凤辞身边, 低声自己不走。
赵凤辞这才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又沉沉睡过去了。
想起赵凤辞一路上的言行, 闻雪朝心中不禁有些迷惘。
若皇上真是自己曾经的那位“心上人”,为何关于两人过往的记忆,他记得的皆是些令人不快之事?
在破碎不堪的记忆中,他与赵凤辞不是在针锋相对, 就是在相互算计。两人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最终不欢而散,天各一方。
还有那时不时出现在梦境中的延曲王爷。
他同样忘了自己与尉迟景的往昔旧忆,然而在他每次梦到尉迟景时,梦中便会出现另一人的身影。
另一人应该就是自己曾经的那位“心上人”。在梦中,那人总是站在一片黑雾之中, 和尉迟景遥相对峙。他的梦境因两人的存在而生生被撕裂成两半。
那人会不会就是赵凤辞?若不是他,那又是广阳城中的谁?
闻雪朝带着满肚子疑虑,随赵凤辞回到了云州。
刚入镇北府,闻雪朝便看到院中黑压压跪着一片人,其中还混杂着几张熟悉的面孔。羽林卫都督白纨白大人,镇北军副帅翟墨,巡视清西郡的骁骑校尉……他见赵凤辞抬起手,才稍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是在向他身旁之人下跪。而他身旁这人,正是大芙如今的九五之尊。
闻雪朝不声不响地向后退了一步,隐在了皇帝高大的身影后。他与赵凤辞朝夕相处数日,刚才险些便忘了赵凤辞的身份,酿成大错。
赵凤辞察觉到闻雪朝的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回了自己身边。
“闻大人,和朕站一起。”赵凤辞。
闻雪朝的心脏顿时停跳了一拍。一阵熏暖的夏风拂过赵凤辞的袍角,他一时竟觉得此番话如此熟悉。
不知是何时,赵凤辞对他起类似的话时,颊边也曾吹过这样微拂的海风。
赵凤辞的手扣在闻雪朝腕间那枚冰凉的玉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镇北府上下无人不知晓这枚玉镯的来历。有人在下首低咳出声,随即便紧张地垂下头去。整座大院一时间陷入了漫长的沉寂之中。
白纨对翟墨比口型:我就罢。
翟墨被白纨噎得不轻,瞥了面无表情的陛下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陛下中意之人,名义上便是镇北府的主母,大芙来日的皇后……
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千金大姐。
是个男人。
还是个被天下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男人。
赵凤辞将底下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握着闻雪朝的手紧了紧,开口问道:“祖父呢?”
翟墨马上起身:“回禀陛下,大帅不知圣驾今日抵临,已带着阳大夫去了雁荡关关隘,商酌营救东海王之事,明日便能回府。”
赵凤辞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叫上白纨便径直回了后院。
闻雪朝立在大堂门前,听赵凤辞与白都督正在里面低声交谈。他并不想随意窃听朝堂机密,便主动退到了堂外等候。没过多久,他便看到白纨独自一人从大堂里走了出来,而赵凤辞早已不见了人影。
白纨站在闻雪朝身前,满脸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开口道:“闻大人,陛下因数日奔波有些疲乏,已去后院歇下了。陛下差属下……差属下陪大人喝茶解闷。”
闻雪朝一向对白纨印象不错,也未多问,跟着白纨入了座。
白纨给闻雪朝斟满了杯茶,清了清嗓子,对闻雪朝道:“那……在下便开始了。”
闻雪朝一头雾水,只能举起茶盏,示意白大人请。
白纨硬着头皮,开始对闻雪朝喋喋不休起来。
陛下,闻大人撞坏了脑子,从前的事,尤其是与陛下有关的部分,大多都记不太清了。陛下让他陪闻大人坐足两个时辰,不做别的,就专给闻大人讲他与陛下从前在京城发生过的旧事。一件一件,具体而微,讲到闻大人全记下为止。
白纨心中有苦难言,但也只能遵照陛下吩咐,将两人自初识伊始,到京中一别,十年间的个中诸事,全同闻大人讲了一遍。
他时不时观察着闻大人的反应。闻大人在刚开始时还神色如常,自听到从东境回京,被闻氏赶出府时,闻大人便变了脸色,将手中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大人可是……记起什么了?”白纨试探地问道。
闻雪朝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白大人讲的这些事,我一直记得。”
他记得从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忘了自己对赵凤辞的感情。
听白纨完一遭,记忆中一些缺失的部分被填上了。
原来赵凤辞为了他身中剧毒,为他起兵称帝。
原来他可以为了赵凤辞背叛闻家,为赵凤辞去死。
可听着白纨口中他与赵凤辞的种种,他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和经过。
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的情思,唯有其中人不自知。
白纨见闻大人面上浮现恍然神色,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也不敢擅自扰,起身悄悄退出了大堂。
他已将所知之事全告与了闻大人,往后种种,便只能看上天造化了。
赵凤辞从睡梦中沉沉醒来,睁眼便看到了坐在榻前的闻雪朝。
他方才做了个冗长而美好的梦。梦中的他回到了京城的旧王府,闻雪朝带着年幼的赵凤徽在庭院中玩耍,他光着脚从房中走出,轻手轻脚地来到了闻雪朝身后。
还未等闻雪朝反应过来,他便从背后一把将闻雪朝拥入了怀中。
闻雪朝的脊背一僵,待看清身后来人,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
他眼睛一亮,回抱住他的身躯,笑,陛下,你来了。
我找你找了好久。
梦中场景渐渐消散,赵凤辞从榻上坐起身,定睛望向了眼前人。
与梦中身穿紫色白鹤朝服的闻雪朝不同,眼前的闻雪朝清瘦了不少,下巴比从前更尖了些,新换上的白袍两袖透风,于他而言有些宽大。
但与梦中相比,闻雪朝似乎又没有多少变化。他的双眸依旧温润,身上的肤色依旧白皙,脊梁依旧如往日般挺直。
他是生来矜贵的天之骄子,从未对任何人折下过腰。
赵凤辞鬼使神差地朝闻雪朝伸出了手,在碰到闻雪朝耳垂的那一刹那,又蓦地缩回手来。闻雪朝对他如此警惕,他怕自己又不慎吓到他。
“白大人同我讲了许多事。”闻雪朝。
赵凤辞心中有些发憷,他不知闻雪朝听白纨讲后,到底能记起多少。
堂堂一国之君,此时却宛若个心虚的毛头子。他抬手摸了摸鼻尖,不敢直视眼前人:“如此便辛苦白卿。”
两人许久无言。
赵凤辞张了张嘴,想要继续开口,却被闻雪朝抢先了一步。
“陛下,我们做过吗?”闻雪朝问。
赵凤辞喉头发紧,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我方才问白大人,白大人半天不明白。”闻雪朝,“我想来听陛下亲口。”
隔了许久,他听赵凤辞轻声道:“……当然。”
不知怎的,在听赵凤辞完这句话后,他的眼框倏忽间有些酸涩,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陛下多年未曾娶妻纳妃,难道也是因此缘由?”
此话出后,闻雪朝才觉得有些不妥。他屏住呼吸,垂下头,避开了赵凤辞投来的视线。
回答他的,是赵凤辞覆上来的唇。
他在记忆里通通忘却的,身体都记得。
闻雪朝嘶哑地吃痛出声,渐渐红了双眼。赵凤辞亲去他眼角的泪痕,贴近他的耳畔,将两年以来的深夜梦呓,一一道给他听。
他,天下人皆视朕为明君,朕唯一铸下的大错,便是弄丢了你。
他,闻雪朝,你是朕的罪己诏。
他,朕临朝七百余日,日日思卿,夜夜梦卿,不得安寝。
闻雪朝听着赵凤辞的哽咽,松开了抓着被褥的手,十指缓缓覆上了赵凤辞的脖颈。
他早已记不得往日的旧事了。
可他知道,他深爱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王。
他若不爱,为何会在千帆过尽后,再一次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
泾阳霖带着阳疏月回到镇北府,已是次日清。
他听闻陛下已在府中歇下,便没有前去叨扰。而是带着阳疏月回到正堂,与几名主将再敲定一遍营救东海王的策略。
直到翟墨进来禀报,镇北大将军才知道,孙儿前几日在北境神龙不见尾,是亲自跑去清西郡,将镇北府来日的孙媳接回来了。
泾阳霖早听翟墨提起过,他这位准孙媳的身份有些不一般。至于如何不一般,翟墨却满脸欲言又止,只大帅亲眼见到便明白了。
他设下府中私宴,为昨夜归府的孙儿接风洗尘。可等到日正中天,仍没见到孙儿的身影。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院终于来了通报,称帝已起身,即刻摆驾正堂。
泾阳霖带着几名亲信起身相迎。
他远远便看到了赵凤辞的舆驾,正欲俯身行君臣礼,就被孙儿亲自扶了起来。
“该是辞儿给祖父请安才对。”赵凤辞温声开口。
泾阳霖刚直起身,便见赵凤辞掀开了帘子,对着车舆内的人道:“可还方便走动?”
轿内人低低应了一声。
赵凤辞朝车舆伸出了手:“雪朝,出来拜见祖父。”
作者有话要:久等啦,下章接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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