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最高楼【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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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军驻扎在善郓与王庭交界的远郊, 白纨带着羽林军驻扎在原地,保卫着圣驾的安危。翟墨率领镇北军先锋绕城东而行,避开屯扎王城的延曲军士, 入城探查王庭的情况。

    延曲主力皆被尉迟景带离了王都, 镇北大军沿着野径穿过白杨林,一路上谨慎微,唯恐遭到胡人的暗中埋伏。偌大的树林静谧如无人之境, 镇北军一路上畅行无碍, 并未遭到胡人的阻拦。

    翟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挥手止退了大军行进的步伐:“主力军原地待命,突击营随我先行一步。”

    三千镇北精锐卸下重甲,掏出陵劲淬砺的短刃,悄无声息地随统领潜入了夜色之中。

    王庭南城紧闭着城门,萧瑟冬风卷着枯叶平地而起, 天地间渺无人烟, 十分萧瑟。众人在林中静候了半晌,直到翟墨了个手势, 方才排阵成列,向城门口奔去。

    城楼之上并无人前来迎战,唯有城门口的祭台上,挂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正随着狂风摇曳,看起来尤其瘆人。

    翟墨屏息凝神地走上前,看到粗绳上吊挂着的人影,心里遽然凉了半截。

    羽林卫李副队守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血水染红了半边衣裳。

    明明三日前,李副队守才跟着十殿下和闻大人从渝北口巡视归来, 为何不过几日,竟会惨死在这塞北大漠之中?

    李副队守的掌心钉着一张泛黄的麻纸,翟墨伸手去拿,却被身后的副将拦住了:“副帅,这具尸身已高度腐烂,似中毒之状,万一其中有诈——”

    翟墨摇了摇头,已将尸体手中的麻纸取了下来。

    延曲部虐杀羽林军的将领,是在向朝廷下马威。此等血海深仇,他翟墨不得不报。

    翟墨盯着纸上字迹看了半晌,不知怎的,眉头一紧,抬手拂上了鬓角后的位置。

    副将见大帅脸色铁青,忙欲上前,却被翟墨挥手喝止了。

    “你仔细看看,我这耳后,可有腐烂的迹象?”他问。

    副将定睛一看,翟副帅的耳后浮现出了一块暗淡的伤口,若不是他刻意查看,恐怕一时还难以发觉。

    翟墨看着副将脸上的神情,已然知晓了答案。他让副将撩起鬓边发丝,发现副将的耳后,也印着一道青黄色的细伤痕。

    “派人将此物送回主营,”翟墨将带血的麻纸递给副将,“禀告陛下,无论发生何事,镇北军誓死不退。”

    “我等定当以身殉国,报效君恩。”翟墨望着千里无烟的王庭,眼中渐渐恢复了宁静。

    朝廷军整顿完毕,正欲拔营前行,便收到了前线发回的紧急军报。

    送信的传令兵满身风尘,看似一刻也未曾停歇。白纨见事态紧急,匆忙将军报呈到了皇上案前。

    闻大人似乎才刚刚歇下,皇上披着外袍从帐内走了出来,示意他不要吵到闻大人。

    赵凤辞接过翟墨发回的军报,从卷筒内取出了一张泛黄的麻纸,刚阅过两行,手中卷筒便“啪”地掉落在地。

    他并未多言,只是转身朝帐内快步走去。

    “陛下?”皇上遇事从来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白纨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情状。他捡起落在地上的麻纸,凝神细看了起来。

    赵凤辞从帐内回返,白纨也刚刚读毕,两人对视了一眼,只听赵凤辞道:“闻雪朝耳后亦有毒痕。”

    白纨立马单膝跪地:“陛下,万万不可。”

    尉迟景活捉了羽林军的副队守,对他施以清腐灵之毒。李队守身上毒引发作,全身上下活活腐烂而亡。李队守前几日曾护卫十殿下和闻大人巡查北境各郡,若他身上被下了毒引,想必十殿下和闻大人也……

    “旧仇宿怨,静候君至,生死兮逢,一笔勾销。”

    尉迟景在纸上言,若是想要救镇北军一命,便要陛下单独一人,前往王庭赴约。

    军报中还添了潦草几句,看似是翟副帅在仓促间写下。翟副帅,镇北军有半数人已染上了太阴聚气之毒,如今仍不知源头在何处。他担忧此乃尉迟景刻意设下的陷阱,劝朝廷莫要轻易中了胡人的毒计。

    “镇北军为何也——”

    “是军粮。”赵凤辞紧接道,“镇北军先前那几批军粮,曾走过北境商会的商道。是我们大意了。”

    白纨心底沉了沉,还欲开口些什么。却见皇上已折返回了帐中。出帐时,赵凤辞全身已换上了玄银软甲,披上了墨黑大髦,佩剑亦已扣入腰际。

    “莫要吵醒他,”赵凤辞看了一眼帘内沉睡的身影,眸色柔和了些,“若是他醒了,就朕去去便回,别让他走出这大帐。”

    闻雪朝身上亦被下了毒引,若尉迟景真的开了清腐灵……赵凤辞不敢细想。

    定不能让闻雪朝靠近尉迟景一步。

    “陛下,万万不可啊!”白纨急了,不顾礼节站起了身,“尉迟景此人毒辣狠极,设下此局,就是在等着陛下!”

    尉迟景不为别的,就是想要陛下的命!

    赵凤辞没有理会白纨的阻拦,牵过琥珀,翻身上了马:“集合全军未中毒引的将士,待天色一亮,围攻王庭腹地。”

    “朕自会无事。”

    一想到要空留闻雪朝在这世上,他便不甘身死。他答应过他的。

    这是最后一战了。

    而他会活着回来。

    *****

    镇北军染上毒引之人约有半数,翟墨指挥着这批军士撤出王庭十里之外,带领剩余将士包围了王庭。

    尉迟景率着延曲的主力部队杀回了王庭近郊,与不远处的镇北军形成了遥遥对立之势。朝廷军本就胜在军众数量庞大,如今突然少了一半人,已有些落于下风。

    尉迟景一身貂皮长袍,发梢绑着金穗,全身上下已是延曲大汗的形制。他掂了掂手中短斧,抽着鼻烟壶,眯眼看向对面的翟墨。

    “翟老头,好久不见。”尉迟景嘴间呼出一道白烟,眼里尽透着不屑,“你也中了毒,不担忧本王等会儿下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吗?”

    翟墨冷眼看着对面的胡人青年,眸中已浮起了杀意:“尔等阴毒宵之辈,天理万万容不得你!”

    尉迟景冷哼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延曲部的军士们手持短斧,朝城门前的镇北军冲了过去。

    翟墨怒吼出声,驭起身下战马,带着镇北军压进了胡人阵中。

    尉迟景没跟着大军一起上,他将手中鼻烟壶扔进了雪地里,抱手冷冷望着杨树林深处。

    他在等着一个人。

    天意所致,他的等待并未太久,镇北军与延曲部的厮杀仍在继续,林中渐渐传来了一阵马蹄奔腾的声响。

    他盯着林中由远及近的人,面上闪过嗜血的快意:“汗血宝马,有意思。”

    赵凤辞驭着琥珀从树林深处而来,琥珀跃过山涧壕沟,朝着山脚下的尉迟景狂奔。还未等琥珀停住马蹄,赵凤辞手中的长剑便已横过尉迟景的颈间。

    “中原皇帝,”尉迟景轻叹,“本王过,我俩总会再见面的。”

    赵凤辞手中剑一抖,便朝尉迟景的要害之处刺了下去。

    这几年来,尉迟景的武功精进了不少。他返手制住了赵凤辞的手腕,将短斧推到了眼前人的臂弯处。赵凤辞躲得及时,闪过了尉迟景的致命一击。

    两人稳住身形,又缠斗在了一处。

    赵凤辞往上一挑剑尖,尉迟景的胸前刹那间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汩汩鲜血沿着软甲流了下来。他正欲乘胜而上,却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

    尉迟景取下胸前的白色红漆瓶,放在了心口处:“你那几万人马还未撤出王庭罢?”

    “杀了本王,或是把闻雪朝交来。”他擦拭过唇边血迹,对赵凤辞微微一笑,“赵凤辞,你敢不敢赌一把?”

    *****

    闻雪朝是被帐外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他摸了摸身旁软榻,衾裯上还残留着些许温热,身侧人却已不见了。

    闻雪朝穿戴好衣裳,刚走出大帐,便遇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纨。

    “白都督,”闻雪朝喊住了白纨,“是要开战了吗?陛下呢?”

    白纨一时间悔从中来,陛下特意交待他莫要吵醒闻大人,没想到军队整顿的声响太大,最终还是将人给吵醒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对着闻雪朝讪讪道:“前方有变,陛下,陛下去后便回。”

    昨日缠着赵凤辞比试了一通,方才得了他带自己出征的应允。这人今日为何又反悔,丢下自己便单独去了?

    闻雪朝看着跟前眼神躲闪的白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拦住白纨正想再问,突然被一名前来禀报的军士断了。

    “禀报白大人,北大营与羽林军已集合完毕,随时可驰援陛下与镇北军!”军士大声道。

    闻雪朝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几个关键字眼:“镇北军足有二十万,对付延曲部主力绰绰有余,为何还需要驰援?”

    “陛下又为何不等北大营汇合,未告与我便上了前线?护驾的羽林卫呢,为何不与帝随行?”

    白纨被闻大人问到哑口无言,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见几位副将都默不做声地垂下了头,只得硬着头皮干巴巴道:“闻大人,此事来话长……”

    *****

    赵凤辞一剑掀翻了尉迟景的坎肩,尉迟景肩头的鲜血顷刻间涌了出来。他回过头,朝不远处的翟墨大吼:“走了多久了?”

    翟墨明白皇上是在问自己,那群中了毒引的士兵是否已走出清腐灵的发作范围之外,他砍下了侧方胡人的头颅,抽身对赵凤辞道:“陛下,已走了半个时辰!”

    赵凤辞一听,便知道那群中了毒引的军士已经脱险:“带着镇北军速往回撤!”

    镇北军如今只剩不到半数,与延曲部的主力正面迎击已颇有些吃力,阵亡的将士也越来越多。若是再这么与延曲部近战下去,今日恐怕真的要覆没在此处。

    翟墨见皇上对自己下了撤退令,双眼霎时变得血红:“陛下,我等亦可战,不必退!”

    他若率着镇北军撤退,陛下便会陷入胡人的围攻之中。

    尉迟景又举起短斧,向赵凤辞的大腿内侧袭来,赵凤辞持剑格挡,转身对翟墨扔出了虎符:“退!”

    虎符既出,万军听帝令。翟墨只是怔了一瞬,随即便勒紧缰绳,朝着身后的镇北军大喝:“全军撤退!”

    北大营就在王庭近郊百里外,若镇北军与北大营能半路汇合,拼死一战,陛下或许还有生机!

    镇北军边边退,向着杨树林回转撤离。后方的胡人听从尉迟景的命令,欲乘胜追击,朝着镇北军便追入了林中。

    尉迟景看着延曲部人马浩浩荡荡,入林围追堵截中原的大军,嘴角不禁噙上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中原皇帝,你让军队回撤,是笃定本王不会杀你吗?”

    话虽如此,手上使出的却步步是杀招。

    赵凤辞冷眼看着面色扭曲的尉迟景,突然间一个侧身,趁尉迟景未注意,一剑砍在了他身下的战马背上。尉迟景的战马嘶鸣出声,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主人抖落了下来。

    赵凤辞同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手持染血的长剑,朝地上人飞驰杀去。尉迟景在地上侧滚了一圈,与赵凤辞在雪地上展开了近身厮杀。

    *****

    白纨跟在闻雪朝身后,朝闻雪朝大喊着什么。

    林中风雪交加,闻雪朝听不清白纨在些什么,他牢牢驭着缰绳,面上看不清表情,直直朝远方的延曲王都疾驰而去。

    白纨心中十分焦炙,闻大人是被下了毒引之人。若胡人真要使阴招,闻大人的处境便会危险至极。

    可闻大人却仍一意孤行,执意要赶去陛下身边。他对自己,尉迟景此举就是想置陛下于死地,如今所剩的时间已经无多了。

    他劝不住闻大人,只能率着北大营与羽林军,随闻大人一齐朝延曲王城进发。北大营随皇上北上,倒是并无中毒引之人,想必能倾力与延曲部一战。

    镇北军的人马在林中与北大营汇合,身后跟着延曲部追击而来的大军。闻大人听闻陛下孤身留在王庭与尉迟景缠斗,让自己留下来与翟副帅一同指挥林中战斗,当即带着几名羽林卫精锐,便朝着王庭城门的方向驰骋奔去。

    冰天雪地之间,唯有马蹄踏雪的急促声响。冰饕嘶鸣着冲出枯树林,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城门不远处隐约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一时却寻不到人影在何方。

    呼吸间皆是寒凉水雾,闻雪朝只觉眼睫处落下黏湿之物,手心里一片冰凉。

    不知是汗,是雪,还是泪水。

    朔风凛冽,漫天飞雪,他找不到赵凤辞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闻雪朝蓦地转过身,发现不是自己所等之人,只是白纨派来的羽林卫精锐跟上了自己。

    塞北以北,靠近大漠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骨哨声。闻雪朝怔怔地抬起头,发现一只鹰隼正翱翔在雪空之中,许是听到了猎户主人的呼唤,绕着城内的塔楼了个旋儿,随即破开虚空,朝着大漠的方向展翅飞去。

    他盯着鹰隼远去的方向,突然开了口:“可知城中那座塔楼有几尺高?”

    一名羽林卫忙上前回道:“闻公子,那是延曲部的瞭望塔,楼高百尺,是整个北境的最高楼。”

    闻雪朝背上箭筒,掂了掂手中长弓,对身后的众羽林卫道:“尔等,随我上。”

    作者有话要:我回归了,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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