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一】:星斗
玺和二年, 镇北大将军泾阳霖寿终正寝,长逝于云州镇北府,寿七十有八。
镇北将衔本乃世袭, 奈何老将军膝下无儿无女, 唯独有两位孙辈,还都当了这天下的皇帝。老将军留下遗嘱,称此生功德圆满, 已全然无憾, 奏请皇上废泾阳氏世袭爵位,改封麾下首将孟楼领镇北大将军帅职,统领整个镇北军。
宫中收到泾阳霖的讣信,当即向镇北府发出了吊唁长文,皇上下旨,欲携千余羽林军北上, 亲自赶赴镇北府悼念祖父。
同时收到讣信的, 还有万里之外的东海花间岛。
锦鲤摆着尾围聚在岸前,等着岸上的主人投食。闻雪朝拿起掰成块的面食, 一把撒入清澈见底的水潭中,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水面,溅起了层层水花。
闻雪朝无奈地拧干了衣裳,从泉眼处捡了几个洗得剔透的桃子, 揣在怀里便扬长而去。他走过落花满地的石径,推开门扉,不声不响地走到了赵凤辞的身后。
自从清收到镇北府发来的讣信,赵凤辞便在院子里坐了一上午,一动也未动过。
闻雪朝将熟透的仙桃塞进赵凤辞的手中:“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赵凤辞眼眶有些发红, 回过头便看到了身旁人关切的眼神,低低叹了一口气,握住了闻雪朝的手。
“自幼教我忠君报国,为民为物的,都是祖父。”赵凤辞道,“可惜戎马一生,最挂念的孙儿却未能在他膝前尽孝。”
“泾阳大帅身体康健,如今无疾而终,已算是喜丧。”闻雪朝抓紧了赵凤辞的手,“你和凤徽,都已令他引以为傲。”
“我们何时回镇北府?”他问赵凤辞。
花间岛四季如春,岛上的桃花林长开不败,如今正是盛放的时节。枝尖儿上的花瓣从半空中纷扬飘落,铺了树下人满肩。
闻雪朝喜爱花间岛上的春和景明,花草林木。每隔一段时间,赵凤辞便会带着他四处游历,顺便在岛上住一段时间。战乱过后的满地狼藉已渺无影踪,经二人这几年的悉心照料,岛上万花复开,又成了东境海上的一颗明珠。
“明日便启程罢,咋们去见见祖父最后一面。”赵凤辞站起了身,“离开镇北后,你可还有哪里想去?”
闻雪朝捧着怀中的仙桃,倒是认真思索了半晌,接着便对赵凤辞笑道:“马上便是赵焱晟的生辰,阳大夫想邀我们去王府住几月,你忘了?”
赵凤辞一时也失了笑:“看来自过了而立,我这记性就不如往日了。”
闻雪朝趣他:“年纪轻轻就易忘事,那待到你年过花甲,满头白发之时,岂不是连我也记不清了?”
赵凤辞一把将闻雪朝拉入怀中,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唇。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湿漉雾气中缠绕着彼此。入目所及之处皆是花海,容身之地尽是桃香。
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要与闻雪朝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
“陛下,云州到了。”石宝儿隔着帘子,心翼翼地对赵凤徽道。
他就连话声音也是轻的。皇上自听闻泾阳老将军辞世的消息,这几日情绪都有些低落。宫中上下皆在心伺候,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忤逆了皇上。
皇上月初刚行了弱冠大典,正式亲政,没过几日便收到了镇北府发来的讣信,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除此之外,还另有隐情。石宝儿偷偷瞥了一眼远处马背上的身影,心里暗自想。
皇上提前一年便向镇北府发出敕令,命孟将军一年后再次返京,参加皇上的弱冠大典。谁能料到,就在大典前五日,西疆的阿穆尔部突然向边陲镇发起了暗袭。孟将军当日骑上战马便率队追了出去。待了胜仗折返云州,早已错过了京城的大典仪式。
“石宝儿,愣在外头干嘛,还不快些启程。”皇上有些不耐地。
石宝儿嘿嘿一笑,掀开了舆驾的垂帘:“启禀陛下,孟将——不,孟大帅在前面候着圣驾呢。”
赵凤徽扯上帘子,恶狠狠道:“不见。”
石宝儿还欲再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响。不过须臾功夫,孟大帅便骑着马,走近了皇帝的舆驾。
孟楼对石宝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翻身下马,在舆驾前跪了下来。
赵凤徽早早便听到了马匹走近的声音,他又竖起耳朵聆听了半晌,却发现帘子外面鸦雀无声,就连一向聒噪的石宝儿都没出声了。
他知道孟楼就在外头。
可自己可是一国之君,在这当今世上,哪有一国之君主动的道理?
赵凤徽别过头,坐在龙椅中岿然不动。
孟楼在舆驾外足足跪了半个时辰,陡然间听到垂帘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摆动声,隔了片刻,一道忿忿不平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你还跪在这干嘛?”
孟楼唇角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抬眸却依旧是满脸肃然:“陛下没让末将起身,末将不敢擅作主张。”
赵凤徽俯首看着跪在地上的英俊青年。上一次孟楼入京述职,还是一年前五哥刚禅位于自己,带着仙子外出逍遥的时候。如今快一年没见,这人倒是没怎么变。
孟楼这人,别看满脸正经,一身正气,实则邪性的很。
有谁能料到,这位北境战场上的煞神,在回到京城第二日,就凭自身本事爬上了宫中的龙床?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最后被折腾地上不了早朝的人,竟然是自己……
这姓孟的家伙次日却仍旧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在自己面前禀报军情。
赵凤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端详了帘外的孟楼半晌,终是冷冷道:“滚上来。”
孟楼徐徐起身:“末将遵旨。”
*****
云州大街巷皆挂满了白绸,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前来送别这位驻守边关的名将最后一程。
泾阳将军的棺椁已在府中停满七日,经钦天监测算,今日便是出殡的吉日。
站在棺椁最前列的,是当今世上唯二以“帝”尊称的男人。皇上和太皇帝立在队首,身后跟着新任镇北大帅孟楼,以及大芙朝开国以来唯一在礼部封存过玉碟的男皇后,闻玓闻侯爷。
太皇帝在位近十年,整顿吏治,安定民生,乃民心所向的一代明君。待十殿下长至十八岁,太皇帝便正式将皇位禅让给自家皇弟,带着闻侯爷隐居殿后,为新帝出谋划策。
玺和二年,新帝及弱冠,正式统领朝政,太皇帝便带着闻侯爷离开了京城,从此渺无音讯。
在场的许多大臣在太皇帝离京后,还是第一次见这对兄弟俩并肩而立。
傍晚时分,出殡仪式告一段落,一行人从陵园回到府中。赵凤徽卸下了平日张牙舞爪的模样,要不是孟楼还在一边,就差直接扑进赵凤辞的怀里了。
“五哥,我太想你了。”赵凤徽在兄长面前,也不似平日开口闭口都是“朕”了。他和赵凤辞意犹未尽地抱了抱,又走到闻雪朝的跟前,有些扭捏道:“仙子。”
闻雪朝嘴唇一勾,摸了摸赵凤徽的头:“果真是长大了,比你皇兄当年还要俊俏。”
赵凤徽见五哥冷冷瞥了自己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那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自己如今已当上了皇帝,一见到五哥,便还是像从前那只鸡仔似的,顷刻间便被回了原型。
兄弟俩许久未见,还有好多话要,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闻雪朝见赵家这两人聊得起劲,放下手中茶盏,对身旁满脸拘谨的孟楼道:“孟兄弟,随我出去走走?”
孟楼听到当年的恩人喊上自己,一时间受宠若惊,跟着闻雪朝便出了院子。
塞北的夜晚皓月当空,星罗云布,星海浩瀚得看不见尽头。
孟楼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闻公子唤自己出来,是要同自己什么。
“孟将军在北境征战奔波多年,可觉劳碌?”闻公子望着天上星空,问自己。
孟楼连忙挺直起身子,郑重其事道:“忠不违君,以身许国,末将誓死不悔!”
闻雪朝笑如清风:“皇上得孟将军如此良臣,也算是天随人愿了。”
孟楼霎时间心跳如鼓,背后出了一声冷汗。闻公子此番话中有话,如此看来,恐怕早已知晓自己与陛下的关系了……
闻公子若是知情,那想必太皇上也……
孟楼撩起袍摆,利落地单膝跪地,向闻雪朝双手抱拳,皱着眉头不出声。
闻公子连忙俯过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孟将军快快请起,在下可受不得将军一拜。”
孟楼干脆一咬牙,向闻公子沉声道:“是末将心思龌龊,一厢情愿,一切皆与陛下无关。”
闻雪朝忍住笑意,端详着眼前这如坐针毡的半大子。他来之前便与赵凤辞赌,让他猜一猜孟楼的反应。赵凤辞,在孟楼眼中,他二人恐怕与情郎家中不近人情的老父无异。
如今看来,赵凤辞猜得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孟将军,凤徽如今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尔等之事,本就与世人常理相悖。凤徽与你相处一日,便要背负一日天下人的指摘。凤徽若与你相处一世,今后便要任由史书褒贬——”
孟楼听后急了,干脆站起了身:“闻公子,末将不会让陛下受——”
“我就问你一句,”闻雪朝断了孟楼的话,“你若只认凤徽一人,这辈子可会辜负于他?若有朝一日,凤徽有难,你可愿伴他左右,直至生老死别?”
“我愿意!”孟楼大声吼道,“我,孟楼,此生只爱陛下一人!此话若半句有假,孟楼甘愿受千刀万剐,不得善终!”
闻雪朝笑了,视线越过孟楼的肩,看向了他身后院门口的方向。
孟楼见闻公子的目光投向远处,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缓缓转过了身。
赵凤辞带着赵凤徽远远站在院门前。兄弟两人长得十分相像,只是一人眼含笑意,一人双颊浮着绯霞,鼻尖处也红得厉害。
“你,你——”赵凤徽脸上的神情颇有些诡异,似是想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孟楼,你太大声了!”赵凤徽怒吼道,“整个镇北府全听见了!!!”
天上繁星灼灼,人间岁月恰好。
作者有话要:“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月下独酌.其六》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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