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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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 谢莞便光明正大的从宋府的大门走了出去。倒不是她膨胀了,实在是因着这些日子顾迟替她解围,又送了她回来,全府上下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便看出了顾迟待她的不同。大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生怕她有一丁点的不悦。

    既然如此, 她也就懒得翻墙了。人嘛, 由简入奢易, 自古如此。

    其实谢莞心里清楚, 她和顾迟根本没什么, 到底, 大约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可既然别人这么看他们, 她便也不能白让别人胡乱的揣测一番, 总得收点利息。对于她来, 能不翻墙就出门,就是最大的利息。

    谢莞掐着时辰, 在朱雀大街上随意晃悠着,昨日因着斗, 她那把短剑上面已经满是缺口了, 她便想着四处看看,若是能找到价格合适又制作精良的兵器,倒可以买一个。

    倒不是她夸口,从刀枪剑戟到鞭子、流星锤,她都没有不会的。

    快到巳时的时候,谢莞敛了目光,朝着富春茶楼走去。

    汴京城里有许多茶楼,而富春茶楼便是其中最有名的茶楼之一,之所以有名, 不在于它的装饰怎样的华丽,也不在于它的茶水怎样的好喝,而在于这里有旁的地方听不到的秘辛。

    大楚民风开放,百姓们议论皇室之事,只要不是太出格都没什么问题。不过能议论是一回事,有没有消息又是另一回事。

    在别的茶楼为了点子边角料的秘辛胡编乱造的时候,富春茶楼的老板早就另辟蹊径,给大家讲“后宫争宠的一百种方法”、“结爱·陛下的初恋”和“某某王爷的艰难爱情”了。他讲的绘声绘色,语言又质朴,广受赞誉。

    因此,每天一开张,富春茶楼里就挤满了人,各个脚不沾地的捧着碗茶,随便找个地方靠着,津津有味的听着老板讲故事。人挤人当然是热,可就算是热死,也没人肯去别家,毕竟八卦是幸福之源,听那些老掉牙的书生姐的故事,哪有八卦来得有味道。就着这些八卦,就算是喝白水也喝得下去。

    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就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就什么人都找不到。

    谢莞约那男子在此处相见,也是为了这个。

    谢莞顺着楼梯走到二楼,寻了处靠窗的地方坐了,方安下心来。

    此时正是书人讲得最精彩的时候,人们都挤在一楼,二楼却是空空荡荡的。楼下不时传来叫好的声音,想来,待会无论他们什么,都不会有人听见。

    她有些紧张,双手紧扣着放在腿上,将头低低的埋下去。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来,即便他来了,又肯不肯相信她。毕竟让人相信一个人死而复生,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半晌,她面前忽然暗了下来。谢莞抬起头来,果然是那人到了,他就站在她面前,挺拔如松,遮住了光线。

    谢莞有些惊喜的站起身来,不知怎的,她还没开口,泪水就蒙了一眼眶。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开口道:“谢大哥,快坐。”

    面前的男子顿了顿,随意的歪在凳子上坐着,挑眉道:“你又要谢我?”

    谢莞也依着他的样子坐下来,将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一只手臂压在膝盖上,目光幽幽的看着他,笑道:“你教我的,一事不二谢,再大的恩,记在心里也就行了,不必每天提起。你忘啦?谢由大哥。”

    谢由听她猛地唤起自己的名字,不觉身子一震,他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刀,死死的盯着谢莞的眼睛,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莞没话,只朝着他浅浅一笑,便将腰间的竹哨拿了出来,放在桌上,道:“谢大哥,这竹哨是我五岁那年,你亲自教我吹的。当时我吹不好,总也不成个调子,我记得你告诉我,我就算学不会也没什么,你只要听到断断续续的哨音,便知道是我遇险了。”

    她言罢,也没去量谢由的神色,便将竹哨拿起来,轻轻的吹着时候的调子。她吹的不好,断断续续不,还总是接不上气,可谢由却红了眼睛。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就那样认真的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可他眼中的笑意却又是真切的,一寸寸的随着他颤抖的肌肉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谢莞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转,她微微张口,声音却已经带了迷蒙的鼻音,变得沙哑又厚重,像是穿越了时光:“谢大哥,是我啊,我回来了。”

    谢由猛地松开手,很利落的跪下去,道:“大姑娘!”

    谢莞忙将他扶起来,她蹭了蹭眼角的泪,道:“谢大哥,你待我如兄如父,我又怎么受得起你这一跪呢?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大哥,再不要如此了。”

    谢由摇了摇头,很干脆的拒绝道:“无论谢家还在不在,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谢家的大姑娘,是主子。”

    他看向谢莞,目光深邃似海,悔恨道:“我之前看到有人做了记号,便一路顺着记号找到宋府里去,可我见你面生,便不敢贸然与你相认,这才一路跟着你,直到昨日,才……”

    谢莞想着,乞巧节那日看到的黑影应该就是谢由,可她如今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敢认也是有的。

    她清浅一笑,道:“还是我功夫练得不到家,若是追得上你,咱们也可早些相认了。”

    她见他面容松快了些,便笑着扶了他坐下来,道:“谢大哥,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谢由沉默了一瞬间,唇角溢出一抹苦涩,道:“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过一日算一日罢了。义父出事时,我就在汴京城外,行刑前一日,我带着一帮子兄弟去天牢里救他,可义父不肯走,他他一辈子都是大楚的忠臣,便是赔上一家子的性命,也要全了谢氏一门的名声。他只让我带好谢家军,无论多苦,都不能让队伍散了。”

    “他看着我发了誓,才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我那时就知道,我救不了他了。义父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谢由叹了口气,坚毅的脸上有些疲倦,道:“来也怪,行刑那日,有人派人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他家主子已疏通好了,夜里汴京城的西门会悄悄开,让我带人去给义父他们收尸。兄弟们都劝我不要去,定是有人布下的圈套,可我执意闯上一闯,便是死了,也不能让义父这样屈辱的留在刑场上。”

    谢莞咬紧了牙根,她忍不住的紧张起来,连肩膀都微微耸动着,道:“后来呢?”

    谢由看着她紧张的模样,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许是老天开眼,那个人并没有骗我。我和兄弟们一起把谢家上下好好的安葬了,等哪日得闲了,我带你去祭拜。”

    谢莞用力点了点头,她是谢家的女儿,在那样的时候,却只想到了死,想到了逃避,却连安葬家人这样的事都假手于人,她实在惭愧。

    谢由拍了拍她的肩膀,长叹了口气,道:“没事,没事。”

    谢莞微微抬眸,诚恳道:“谢大哥,谢谢你。”

    谢由想要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临到她脸庞,却又发现自己手指脏的厉害,便又有些悻悻的缩了回来。他看向天空,似是浑不在意,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义父待我的,我几辈子都还不完。这些年,要不是义父让我守着谢家军,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他言罢,又低下头看向谢莞,眼里散发着灼灼的光彩,道:“那日夜里我进汴京城的时候,听守门的官兵议论,你在刑场上自尽了,可我那日搜遍了刑场,却没找到你的尸体。我当时就想着,兴许你还活着,没想到,你竟真的活着!”

    谢莞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确实是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睁眼竟成了另一个人。我现在是户部尚书宋同的四女儿,唤作宋婉。”

    谢由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心里疼得厉害,面上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很爽朗的道:“管她什么宋婉、谢莞,你在我眼里,就是大姑娘。”

    谢莞也跟着他笑了起来,道:“可不是?而且宋婉生得美,细论起来还是我赚了呢。”

    谢莞又问了问谢家军的境况,听闻他们都悄悄的藏身在汴京城外,日子虽苦,却也还过得下去,也就放心了。

    半晌,她开口道:“谢大哥,有两件事我想劳烦你。”

    谢由摆摆手,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大姑娘吩咐便是。”

    谢莞咬了咬唇,吊着一口气,道:“一是我想请你派人去琼州,找阿若的下落。她当年不到十四岁,被判了流放琼州,这些年,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我不想再让她苦下去。”

    谢由面上一沉,道:“大姑娘放心,我回去便派几个得力的兄弟,务必把二姑娘找回来!”

    谢莞点点头,道:“还有,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沈凭之。”

    她眯了眯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我想知道,这些年来,他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了皇城司的公事,是谁提拔了他,他的背后又是谁。”

    谢由眸子微寒,道:“原来大姑娘也注意到了沈凭之。我早就派人查过,是丞相萧琰一步步提拔了他上来,这些年来,他与萧琰、太子顾迟都过从甚密,想来他背后的人不仅仅有萧琰,还有顾迟。”

    “顾迟!”谢莞一惊,她虽已想到顾迟可能牵涉其中,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事实□□裸的摆在她面前,她还是觉得心头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谢由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咬着牙道:“是,无论是太子还是萧家,只怕都和义父的事脱不了干系!我还查到,当年负责彻查义父的,就是萧琰,而陛下之所以坐实了义父通敌,也是因为萧琰拿到了义父与匈奴单于的书信。”

    “父亲怎会与匈奴人通信?”谢莞白了一张脸,手指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也相信义父不会,我想,一定是萧琰狗贼陷害义父。”谢由恨恨道。

    “可若是陷害,应当很容易就可以揭穿,父亲怎会不申辩呢?”谢莞想不通。

    “这其中关窍我也不知,我想,必是人证物证具在,才让义父无可分辨的。而这件事,必定与沈凭之脱不了干系。这些年我们一直试图刺杀沈凭之,可他是皇城司的人,手下都是高手,我们近不了他的身,自然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的事。”谢由咬牙切齿的着,一脸的恨意。

    谢莞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的确,沈凭之是谢家的亲戚,若是他做了人证,一口咬定她父亲通敌,凭着陛下多疑的性子,是很有可能会相信的。

    至于物证……盈袖常侍奉在大哥身侧,若是由她将所谓通敌的书信放在大哥的书房之中,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谢莞眸色一沉,道:“谢大哥,还有一事,我之前偶然见到了盈袖,她现在似乎是萧映寒的外室,还请谢大哥找人查查她,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些线索。”

    谢由摸着自己的下颌,只略一思忖,便站起身来,道:“我顷刻便派人去查。”

    谢莞知道他是个急性子,便也不多言,只站起身来,道:“谢大哥若是有事找我,可以去宋府附近,只要吹三声竹哨,我便可想法子出来。”

    谢由点点头,他刚要转身离开,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昨日你们走后,我又回去瞧过,那些匪徒的尸体早被人清理的干干净净了,连斗的痕迹都没留下。我私心想着,那些人应该不是普通的匪徒,只怕是有人蓄意为之,你要当心。”

    谢莞微微低眉,道:“好。”

    谢由见她沉默,便又补充了一句,道:“心顾迟。”言罢,才从窗户上一跃而下,转瞬就不见了。

    谢莞心理明白,昨日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处理现场的也就只有顾迟了,而他之所以那么做,很有可能是为了袒护一个人。

    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萧瑶光。

    谢莞的眼眸暗了暗,不动声色的攥紧了拳头,转身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时倒有些怔怔。三年前的事,有太多的疑点,陷害谢家的人到底是谁?而帮助谢家老入土为安的,又是谁呢?沈凭之和盈袖,又在这场算计好的屠杀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三年前,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的心思全都系在了顾迟的身上。

    谢莞抬头看着澄蓝色的天空,不觉长舒了一口气。今天的天气的确好的过分,可在她的记忆中,天空应该更蓝,云也应该更高。

    那是西京的天空。

    那时,她总会枕在屋顶上,抬头看着天,好像灰青色的瓦片是她的床,洁白的云彩是她的被子,而朦胧的日光,则是床幔上最温柔的颜色。

    她那时候总是笑着,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悲伤、迷惘,更不懂得什么是绝望。这些东西,都是汴京教给她的东西,也都是认识了顾迟之后,她才体会到的。

    如果她爹没有因病回到汴京修养,如果她从未遇到顾迟,如果陛下从未定下那纸婚约,如果……该多好啊。

    如果可以,她多想留在那些日子里啊。

    *

    自她有记忆起,身边就有燕离这么一个人,他从便跟在谢令仪身边学习武艺和兵法,按理,他是世袭的爵位,用不着这样,可因着侯爷有个将军梦,也就只得委屈自己儿子了。好在燕离对于此事也颇感兴趣,学起来倒也并不吃力。

    她是谢家嫡出的大姑娘,上上下下都宠爱她的紧,她也就越发的飞扬跋扈,有时连她兄长都要劝她几句,可只有燕离,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护着她。她那时候想,大约就算她去谋反,燕离也会梗着脖子一句“莞莞做得对”。

    后来,每次她风风火火的和燕离从外面厮混回来,谢夫人就会无奈的看着她,一边帮她梳洗,一边叹息:“若是陛下没定下你的亲事就好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谢夫人,满不在乎的道:“娘,我现在高高兴兴的,这亲事定不定的有什么要紧?”

    谢夫人总是笑着叹气,道:“真是个傻丫头,若是你没定亲事,我一定劝你父亲把你嫁给燕世子。”

    “为何?”她不懂,她和燕离不过是玩的好的兄弟,就算不嫁给他,也能一直玩下去,何必要多此一举?

    谢夫人弹着她的脑门,道:“燕世子是什么人?他父亲是忠勇侯,世袭罔替的爵位,深得陛下宠幸,他又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是陛下亲封的世子,再尊贵不过。他在汴京城里,谁不恭恭敬敬的唤他一声’世子爷’ 就算是在西京,无论文韬武略,他在校场里谁敢一句不服?”

    “这又怎么了?”谢莞解下披风,随手扔在一边,又在梳妆台前坐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浅浅的漾出一抹笑来。

    “你看看他对你什么样便该知道了。”谢夫人解下她发髻上的簪子,道:“先不是言听计从、拼命维护,单是他看你的眼神,便是个瞎子都知道他的心思了。”

    谢莞笑着滚到谢夫人怀里去,撒娇道:“既是瞎子,又如何看得出他的眼神?”

    谢夫人又气又笑,伸了手去她,却又舍不得用力,啐道:“真是和你爹一个样,人家捧了一颗心给你,你却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谢莞咯咯的笑着,半晌才缓过劲来,道:“娘若是觉得燕离当真好,便让爹去陛下面前退了亲事,我嫁了他便是。”

    谢夫人有些惊异,道:“你喜欢燕离?”

    谢莞想了想,镜中的她难得有了郑重的神情,喜欢是什么,她着实不知道,可若是在一起很开心便是喜欢,那她多半是喜欢燕离的。

    谢夫人看着她干净澄澈的眸子,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她家的丫头,和她爹一样,离开窍还早呢!

    谢莞本以为,她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过下去,在西京,在燕离身边,自由自在的活着。

    直到有一天,有个少年出现了。

    那天谢莞记得很清楚,她躺在床上,累的睁不开眼睛。谢夫人坐在床边上,一边帮她扇着扇子,一边捏她的鼻子,道:“这个人你非见不可,他是从汴京来的。”

    “汴京来的有什么了不起?我顶看不上汴京的男人,一个个纨绔的很,比不得我们西京的男儿。”谢莞嘟囔着,带着鼻音,连眼皮都没翻开。

    谢夫人拽了她起身,硬声道:“他便是陛下为你定下的夫君,你啊,是非见不可的。若是你再不起来,我便唤了你爹来揍你。几鞭子下去,不信你起不来。”

    谢莞恼怒的睁开眼睛,一掀被子便跑了出去,恨恨道:“见就见,我吓死他!”

    可当她披头散发的出现在顾迟面前的时候,她却立刻羞红了脸,恨不得自戳双目,免得看见顾迟嫌弃她的青白脸色。她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穿成这样出现在顾迟面前,他这样的一个人,自己就算是盛装扮,也未必配得上。

    她记得,他好看的眉眼微微扬起,薄唇抿成一线,就算话语里再谦和,也挡不住眼角眉梢透出的寒意,就算是盛夏,也无端的让人觉得有一种春寒料峭之感。

    他望着她的目光宛如烈日骄阳,灼得她脸颊发烫,还是燕离提醒了她,该称他一声“太子殿下”的。

    她张了张口,声的唤道:“顾迟。”

    谢令仪伸手就抽了她一屁股,半是宠溺半是训斥,道:“没规矩。”

    谢莞没理他,这种鞭子她挨得多了,根本不疼。她只看向顾迟,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壮着胆子道:“我是你未来的妻子,便该唤你名字,对不对?”

    顾迟没话,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后来她才知道,汴京城的人,就算是做人家妻子,也没人敢直呼夫君的名字。

    从那日起,她心里眼里便只有顾迟一个人,她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也终于一步步的明白了什么是伤害,什么是心痛,什么是绝望。

    她整日里追在顾迟身后,一如他们的一生,总是她拼命追逐,却总也跟不上他的脚步。其实不是她跑的慢,而是他根本不想等。

    她记得,有一次顾迟很嫌弃的看着粘了他一整天的自己,蹙眉道:“你再这样不学无术,我便去求父皇废了这门亲事。”

    她瞪着顾迟,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从腰里解下鞭子和剑来,嘟着嘴道:“我哪里不学无术了?”

    她掰着手指头,一字一顿道:“刀、枪、剑、鞭子我样样都会使,只是流星锤用不太动,可若是你给我弄个轻一些的,我也能抡出花来。”

    顾迟坐在马上,都快气笑了。

    她当时不懂顾迟在气什么,后来她才明白,他心中想要的女子,根本不是她这样。他要的是端庄贤淑,她会的是自由自在,他要的是琴棋书画,她会的是刀枪剑戟。他们一开始就走错了,所以无论她多么的努力,也终归没办法和他走到一起。

    可当时的谢莞并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自便是天之娇女,想要什么,便都能得到。即便逆天而行,于她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时她父亲旧疾复发,本是不适合上战场的,可为了她能顺利嫁入东宫,还是强忍着病痛,与陛下交换了条件。

    在她嫁入东宫那日,她父亲带着她的哥哥们出征了。

    三个月后,她父亲战败,回到了汴京。谢莞以为,这不过是她父亲人生中一个的低谷,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下次回来便是。可她没想到,盛极一时的谢家会从此一蹶不振,直至覆灭。

    她记得,顾迟陪她回谢府去看谢令仪的时候,谢令仪目光灼灼,不见一丝凄哀,只握着她的手,很认真的嘱咐她,让她和顾迟好好过日子。

    她虽咬着牙应了,心里却苦得发慌。她看着身旁的顾迟,像是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夫君。他分明离她那么近,却又好像与她隔着千山万水。

    当时,谢令仪让她先出去,自己却拉着顾迟叮嘱了好久。她虽没听见他们什么,却也知道,他一定是在告诫顾迟,让他对她好。

    她不知道顾迟是否答应了她父亲的请求,她只知道,再三个月后,萧瑶光要嫁入东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谢莞年少气盛,却不知此时的谢家再也不是往日的谢家。她去求萧皇后收回成命,却被萧皇后斥责,更被顾迟下令禁足在东宫之中,非赦不得出。

    再之后,萧瑶光风风光光的进了东宫的门,得尽荣宠。

    再之后……

    谢莞用力闭上了眼睛,她不敢细想,可眼前已是漫天血色。

    *

    “四表妹!”

    一声惊呼断了谢莞的思绪,她揉了揉眼睛,只见在街对面,燕离正笑着朝她招手。

    谢莞一时有些怔忪,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笑容和煦温暖的少年,而她也还是未曾历尽千帆的模样。

    她不顾一切的冲过去,直扑到他身前,紧紧的靠在他的肩头,好像环住他,就能环住那些失去的岁月似的。

    燕离霎时便红了脸,有些羞赧的轻轻拍着她的背,结结巴巴道:“四表妹,你怎么了?可是昨日吓着了?我都听你大哥了……”

    谢莞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回过神来,是了,她现在是宋婉。她一定是魔怔了,竟会扑到燕离身上。

    她抬起头来,和燕离四目相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手上微微一松,道:“是,是啊,的确是昨日被吓着了……”

    耳畔传来一声咳嗽声,谢莞转过头来,只见顾迟正站在她身侧,眼底深邃寒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风,又像是他的心绪。

    他一贯沉稳内敛,倒难得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

    谢莞被他的眼神所威慑,麻利的从燕离身上爬了下来。她敛了神色,假意逢迎道:“太子殿下也在,真是好巧啊。”

    顾迟没话,只垂了眼眸,转身朝着身后的樊楼走去。

    谢莞一脸的不悦,声嘀咕了一句“古里古怪”,便算和燕离道了别,早些回去。

    可燕离却全然没察觉出她对顾迟下意识的抵触,只当她是对顾迟的冷漠有些不满,便笑着道:“你别往心里去,殿下一向如此的。走罢,一起上去坐坐,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起?不好吧……”谢莞有些为难的看着他,朝着顾迟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和殿下有事情要谈,我在那里杵着岂不是很不方便?”

    燕离笑着道:“我们也没什么要紧事,今日是碰巧聚在一处罢了。方才是殿下先看到了你,才让我唤你一起来的。”

    “他让你唤我一起来?”谢莞有些不信,她瞪大了眼睛,道:“为何要唤我一起?”

    燕离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殿下素来喜欢清净,并不喜欢人多的。可方才他却和我,让我唤你一起来。也许,是你方才瞧着很是寂寥。”

    他见谢莞犹疑着,便轻轻扶了她的肩膀,推她向前,道:“走罢,樊楼有汴京城最好的茶点,你尝尝。”

    谢莞被他推着往里走,脑子里却乱乱的,有些理不清思绪。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扭头道:“不是,我不寂寥啊,你哪里看出来我寂寥了?”

    燕离没回答她,只顾着低头轻笑。

    两人一路闹着,直到到了包厢前,在侍卫开门的一瞬间,两人便齐齐沉寂下来。燕离是因为恭敬,而谢莞则是因为膈应。

    她原本就对顾迟有怨,如今,更增添了恨意。如果沈凭之当真是顾迟的人,如果这一切的背后当真是顾迟在主导,那么,她就算拼了自己一条命,也要让顾迟为谢氏族人陪葬。

    她想着,看向顾迟的目光也不觉带了一丝森然。

    顾迟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可他许是根本不在意,许是觉得谢莞对于他而言根本构成不了威胁,便装作浑然未觉的样子,只轻轻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站在门口做什么?孤并不缺侍卫。”

    燕离笑着推她在顾迟对面坐下,自己则很自然的坐在她身侧,道:“殿下一贯如此,并不是针对你,你不要害怕。”

    顾迟的目光划过燕离,不知怎的,倒多了一丝冷意。他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捻着手中的茶盏,道:“她会怕?她可顶撞过孤多次了。”

    谢莞微微抬眼,抿唇道:“民女不敢。”

    燕离见两人之间有些微妙,便想着岔开话题,他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剑,递给谢莞,道:“你瞧瞧,喜不喜欢?”

    谢莞有些诧异的接过来,道:“这是?”

    燕离有些腼腆的看着她,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红,道:“我听你大哥了你们昨日遇刺的事,便想着你虽是个女孩子,身上也该有个兵器防身的。”

    他见谢莞有些怔怔,便邀功似的,忙道:“你快瞧瞧,喜不喜欢?”

    谢莞“唔”了一声,纤长的手指落在剑鞘上,一点一点的将短剑拔开来,只见短剑周身漆黑如墨,看似普通,却实则暗藏乾坤。

    她眼睛一亮,道:“这是陨铁所制的,看这纹饰,倒像是草原上的东西。你这是从哪来的?”

    燕离见她识货,便笑得越发爽朗:“四表妹果然慧眼。这把短剑是我在西京的时候买的,卖剑的人,这短剑用的是草原上的星星铁所制,也就是咱们常的陨铁,极是难得。这是汴京没有的东西,妹妹如何认识的?”

    “因为我原先……”也有个陨铁所制的匕首。

    谢莞猛地意识到,宋婉养在深闺,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她忙住了口,转而含混着道:“看过这样的书,所以认识。”

    燕离没注意她的措辞,只是眼里噙着笑,静静的看着她。

    谢莞着,笑着抬起头来,只见顾迟正深深的望着她,眸中似有些酸涩,衬着他的脸,都有些苍白。

    谢莞一怔,忙低下头去,顾迟也就随即把头转开了,只是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他腰间的匕首。

    他目光微凉,握着匕首的指节却有些隐隐发白。是啊,似宋婉这个的闺中女子,怎会认得出陨铁呢?又怎会对兵器如常熟悉?

    他不信。

    他本想着,是她背后的人教过她,可她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这样教她这样事无巨细的模仿阿莞……而且在她身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谢由,与她也不过一面之缘,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教她这么多东西。

    更何况,一个人又怎会在转瞬之间,变得和以前全然不同呢?

    所以,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宋婉!那她是谁?为何,为何又与阿莞如此相像?

    顾迟呼吸猛地一窒,他这想法太过荒唐,可他的指尖不受控制的微微震颤起来。半晌,他眸光一闪,眼中似涌过万千情绪,倏的抬起头来。

    谢莞长舒了一口气,将目光紧紧的落在那短剑上,惊叹道:“这剑锋还真是锋利啊!看样子倒像是放了有些年头了,可剑刃却磨得这样好,真是难得。”

    她着,将短剑塞回燕离手中,道:“它一定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能要。”

    燕离的手指在触到短剑的一瞬间,就像是触电似的,竟有一丝凄怆,他的唇微微有些发苦,一如当年他想将它送给谢莞时的场景。

    他记得她高高的举起一把匕首来,神采飞扬,道:“不用啦!顾迟肯把这把匕首让给我了!他还很不情愿呢,不过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她笑靥如花,却不是因为他。他认得她的眼神,她看向那把匕首的时候,就像是看向顾迟的目光,她一向觉得,这个东西一旦属于她,便是最好的——无可替代、千金不换。

    燕离眸色黯然,道:“它是我许多年前买的,当时本想送给一位故人,可她有别的所爱,便没有送成。不瞒你,这些年来我每每看到它,便想起当年的事,倒让自己走不出来了。”

    “可我今日一看到它,就觉得它和你很是契合,便想着若是你拿着,一定很好看。”燕离着,目光之中有一丝动容,道:“四表妹,你就收下罢,也算是全了我这么多年的念想。”

    谢莞正犹疑着,便见顾迟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很郑重的放在桌上。

    在谢莞目光触到那匕首的一瞬间,她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起来,连带着她的唇色都有些隐隐泛白。

    匕首!

    谢莞猛然顿在原地,眼眸倏的睁大,这把匕首,不就是她的那把金镶宝石匕首么?难道……

    难道是他早就恨她抢走了这把他喜欢的匕首,趁着她死了,就光明正大的抢回去了?还挂在腰上,时常炫耀一下?

    这个狗男人!让你在姑奶奶面前炫耀!

    顾迟刚要开口,便见谢莞一把抓过燕离手中的短剑,笑得无比绚烂,道:“多谢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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