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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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能怪任鲥一开始想不起来,实在是因为门口那人的气息,与任鲥印象里的师弟迥异。

    当年任鲥跟他师父一起窝在这山上的洞府里,师徒两个性情一样,都懒怠应付外人,炼丹的时候也嫌烧火麻烦。想到寻常仙府里都有一两个童子做这些杂事,于是决定到山腰里的玄都观,从道士之中挑一个童子来。

    玄都观里有不少道士,大多都是些弃婴,被人扔在道观门口的。玄都观的观主跟任鲥的师父是棋友,彼此之间关系很好,听他们师徒要挑一个童子,就把五到十岁的道士全都集中起来,让他们任意挑选。

    道士们知道他们是山上住着的神仙,都愿意让他们挑中。那时候任鲥的师弟才五岁,模样生得好,聪明伶俐又嘴甜,在一应孩童之中显得格外出挑,任鲥的师父就挑了他。

    师父本来想让任鲥收这孩做徒弟,未想任鲥懒散,坚决不肯,师父只好亲自收这孩子为徒,让他做了任鲥的师弟。

    来这俩人一开始想得挺美,有了这个童子,火也有人烧,门也有人应。然而这师弟到底年纪太,要他看丹炉,他压根坐不住;要他应门,他又怕生,还没等外面人话,就哭着跑回来找师父师兄。况且他不能辟谷,吃喝拉撒一应事都要人照料,两人都没照顾过孩,闹得人仰马翻。

    好在孩儿长得快,养了几年,转眼工夫就成了个大人样,答对应门之类的事都做得得体,也渐渐能辟谷,炼丹服炁之类的能耐学了不少,时常可以看管丹炉。任鲥正庆幸着麻烦的活儿总算有人干了。他那师弟却突然不告而别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到现在也有近百年了,任鲥与那师弟相处才十年,那时的记忆早已不很清晰。况且他那师弟虽然原本也是凡人,但学了师父教的服炁吐纳,又会炼制仙药,要维持两三百年的青春年少,修成个地仙之类,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门口那人不仅身上全无灵气,还给人一种衰朽之感,让他怎么也没法把这人和印象里活泼可爱的师弟联系在一起。

    尽管如此,任鲥还是又开了门。

    那人并没有走,仍是站在门口,听见任鲥开门,连忙抬起头来。

    任鲥方才本来没大注意那人相貌,这下才看清他的模样。

    若以寻常凡人的体貌来做比较,眼前的人年近五旬,须发花白,身体十分清瘦,四肢干枯如柴枝,满脸写满了穷酸潦倒。此人虽然还未十分老朽,但却已经显出衰颓之态。若让任鲥来推算,恐怕他的寿限超不过十年了。

    任鲥仔细端详他相貌,费了半天的力气,才终于从那衰颓之中寻到一点师弟当年的眉目,不觉心里又是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迟疑着问了一声:

    “顾循之?”

    眼前那人听了他呼唤,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山门前头有两个台阶,那人站在台阶下面,显得比任鲥矮了不少,与师弟当年的身高仿佛,那姿态又和当年的师弟犯了错要他责罚时一模一样。如此任鲥这才认准了眼前的人确实是自己的师弟,他既惊且怒,皱了眉,厉声喝道:

    “既然回来了,怎不敢抬头见人?”

    顾循之是师兄一手养大,向来有些怕他。听他这么一声喝,犹如当头一棒。更缩得像个鹌鹑,只是垂着眼帘:

    “循之未遵师父教诲,失了道心,如今容颜憔悴,不敢见师兄。”

    任鲥冷笑一声,随手抄起塵尾,往他肩上了两下:

    “抬头,让我看看。”

    顾循之被师兄了两下,虽然不痛,却更紧张了。他听了呵斥,心翼翼抬起头来。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要和师兄对视,只好把眼睛往下低了一低,看师兄那一痕鲜艳似血的红唇。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然成了个老头子,师兄的美貌却一如往昔。一袭白袍极洁极净,浑身简直要放出光来,越发让人不敢接近。顾循之呆呆看着师兄的脸,嘴唇颤了两下,只觉得鼻子有点酸。

    任鲥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他发呆,有些不耐烦。丢了塵尾,转身道:

    “进来吧。”

    顾循之如蒙大赦,连忙进了门,转过头来心翼翼把山门关好上了闩。再回头看师兄时,却见他正往原先自己住的那间屋里去。

    顾循之以为师兄是在前面替他引路,连忙跟上,却见师兄驻了足,也不回头看他,只道:

    “你的房间已经改成了丹房,这里没你住的地方,晚上拿一副铺盖,上师父房里对付一宿去。好在现在开了春,那屋里倒也还不怎么冷。”

    听师兄的语气,他的气显见着已经平了,话音冷冷淡淡的,叫人发寒。不过顾循之还没顾上听师兄的语气,愣了一愣,问:

    “师父呢?”

    “你走之后没几年就出门去了,看那架势是没再算回来。怎么,你找师父有事?”

    顾循之赶紧摇了摇头:

    “没、没事。”

    任鲥答了话之后就没再理他,也不问他究竟是回来做什么,只当他不存在,转头进丹房去了。

    顾循之呆了一呆,揣摩着师兄的脸色语气,没敢靠近丹房,只在余下的几个窟室里转了转。师父的房间早已成了书房,师兄的卧房倒是还和原来一样。顾循之不敢进,只好到师父原先那间房里坐。

    师父那间卧室如今已经被任鲥改成了书房,到处摆满了经卷书籍,只有一张窄榻可以歇歇。顾循之此前在山风里站了一夜,如今气力衰颓,只想休息。却又不敢躺下,只在窄榻上坐了半个屁股。

    他刚坐下,却见师兄又走来,扔给他两个蜡丸。

    顾循之捏开一个蜡丸,看见里面是刚炼好的中品辟谷丹。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向师兄。

    师兄皱了眉:

    “怎么?不过出去了几年,连辟谷都不会了?”

    “也不是……”顾循之答得十分艰难,“我年岁大了,要吃辟谷丹这东西……有点克化不动。”

    顾循之完了话,抬起头去看师兄,毫不意外地看见师兄的眉毛高高扬起,露出惊讶的脸。

    任鲥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这师弟离开这里已经有近百年,看他这模样,也知道他早已搁下了修行。任鲥能想象得出,他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坎坷,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师弟竟连辟谷都没能做到。

    这家伙这些年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连辟谷丹都吃不得,难怪外表衰颓成这样。

    任鲥哼了一声:

    “我这里没有给凡人吃的东西,你自己想办法吧。”

    顾循之陪着笑点头:

    “循之知道的,我自己带了干粮来,不劳师兄费心。”

    任鲥看着他那点头哈腰的模样一百个不顺眼。若是当年顾循之也显出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任鲥肯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然而如今百来年没见,任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对待这突然出现的师弟,只得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顾循之探着头,瞧师兄回了卧室,这才叹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他拿出个饭碗,将包袱里带的炒面往碗里放了些,烧了些滚水往上一浇,又配些咸菜吃了,总算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有了点精神。

    他看看这书房里并没有床铺,晚上不知该如何睡,便走去杂物间里翻出一套旧被褥。这被褥不知几多年没人用过,又旧又潮,不过还不算太破。顾循之也顾不上许多,将被褥抱到门前去晒。顾循之刚在屋里暖和过来,出外一见冷风,不觉了个寒噤。

    外面风虽然冷,幸喜阳光还算充足。顾循之也不知这种天气究竟到底能不能把被褥晒好,只能先搬出去试试。

    外面没有晾衣绳,顾循之从屋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将被褥搭在上面。他的体力很弱,不过是干了这么一点活,就累得出了满身的汗,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害怕着凉,赶紧回了洞府,坐在书房里的窄榻上喘气。

    他坐了好一会才将气喘匀,低头看看自己枯柴一般的双臂,不觉叹了口气。

    顾循之今年已有九十七岁,若以寻常凡人的年龄来,已是十分高寿。不过若以修道人的标准来看,九十七岁还可算得上是青年人。倘若当年他没有离开此处,如今大约还是青年人的体貌。他当初一声不响地走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怪师兄见了他就生气。

    不过……不管师兄如今怎么生气,都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如今他是王府里的幕僚,这一次他回来寻师兄,是奉了王爷的命。是奉命,实际上是他主动请缨。去年春天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的寿数,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从那之后,他就总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在山上和师兄一起生活的事。

    这些梦折磨得他好苦,每天早醒来时,他总能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满是泪水。顾循之明白,他是想念师兄了。

    如今他特意来寻师兄,主要是为了在临死前,再看师兄一眼。

    作者有话要:  晚上6点还有一章,目前姑且暂定每日晚6点更新,如有变更,另行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