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声音
黎多宝在旷野上穿行。
她很,短短的手脚,穿着粉色的裙子。
妈妈不知道在哪里,只有她一个人。
脚上的皮鞋已经跑掉了,每一脚下去踩在尖锐的碎石上都痛苦不堪,但她没有停下来。
天上是满月,但被云层遮挡,以至于光线黯淡。
夜色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分外可疑。似乎是有什么怪物,蛰伏在夜色下的树荫石影之中,随时会跳出来扑到她脸上。
是谁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不知名的某处传来。
来抓她的?
一点一点地靠拢。
近了,又近了。
最后就仿佛贴在她的脑后站定,不论她怎么加快步伐都如影随行。
她想回头,但却始终没有勇气。
只是发疯了一样地在夜色下狂奔着。
当眼前终于没有去路时,她猛地站定。脚下被踢出去的石子,坠落下悬崖。
狂风吹在她脸上,身上,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吹走似的。海岸线上巨浪拍着石壁,飞溅起来的水花湿了她短发。
身后,有什么东西的呼吸,逆风拂过她的发梢,微弱的温度滑过了她冰冷的皮肤,令得她全身汗毛倒竖。
回头!她无声地命令自己。
可的身躯却在发抖,畏缩地僵站在原地。
回头啊!她咆哮着。
“可是,可是,那那一定是可怕的怪物呀,会把我吃掉的。”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细弱。
她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怯懦。可不回头,也一定会被吃掉的。
被糊里糊涂地被吃掉。
“回头!杀了它!”这次她叫出了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书桌上灯还亮着,灯下是摊开的书本与试卷。
被她尖叫吵醒的姐姐翻身骂她:“你要死啊?!”随着动作,架子床吱吱作响,挂在床头的工作服掉下来,落在地上。
黎多宝读九年级,而姐姐与她异母同父,大她七八岁,已经在工作了。
黎多宝把衣服捡起来替姐姐挂好,扭头看到有光从门缝露进来——客厅的灯还亮着。
正要出去劝妈妈早点睡,别再等门了,就听到楼梯间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大声喧哗。不一会儿门被开了,妈妈细碎的声音从门缝里是飘过来。
“怎么又喝这么多?”
……
“来坐下,这是哪里弄伤的?我去拿药……”
话到这里噶然而止,随后是震天的巨响。
黎多宝冲出去,妈妈脸上一脸的血,压碎了玻璃茶几,捂着脸倒在地上。
那个男人喝得醉醺醺,边骂骂咧咧,边踢倒在地上的人:“我在外面工作,多辛苦?管东管西,我喝一点酒怎么了?值得你来摆脸色给我看?我不工作,你吃什么喝什么?”
一脚脚狠狠地踢在腰上、腹部,一声声地闷响,像是重重地落在她心脏上。
在女人痛苦的□□身中,他表情愤恨带着怨怒:“叫啊,装可怜不是最会了吗?再叫邻居来看热闹。叫别人来骂我,替你出气,自己在这里装柔弱装好人!你不是最会的吗?臭□□。”最后一脚踢在头上。
黎妈护着自己的手一下就松开了,有那么几秒钟眼睛不太聚神,神色也有些恍惚。
黎多宝冲上去把还要重脚踢向脑袋的醉醺醺男人拉住:“别了,你要死她啊?”
“你也来管我?”男人怒极,反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将她倒在地,揪住她的头发扯起来:“她教你这么对你爸爸的?老子给你吃给你喝,给你学上,你他妈的对老子大呼叫?”
那一耳光下来,黎多宝整个人脑袋都是懵的,头皮火辣辣的痛,奋力抓住他的手腕,想从他手中挣脱站起来。
黎妈妈已经醒过了神,这时候也冲了上来,跪着抱住男人的腿:“别了,求求你别了,我错了我们错了。你别了。她明天还有考试呢。你别伤她。”
不还好,一男人更恼恨,扯住黎多宝的头发叫她抬头看自己,大着舌头问她:“就是读书读多了,才会有这眼神,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给你把眼睛珠子抠出来。”
男人着真的伸出手指,按在她的眼睛上。
突如其来的痛感,令得黎多宝拼命地挣扎起来。奋力地叫喊,伸手用尽一切力气撕。
但不论她如何用力,男人就像一尊神祗,不可动摇,他那双充血的眼睛,脸上的疯狂都不再像是人类。他狠狠地把她提起来,猛地向墙上撞去。
她最后看到的是妈妈冲过来与发疯的男人成一团的样子。
许久,她醒过来,家里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躺在沙发上,额头上的伤口有药味。
客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玻璃和血,他死了吗?妈妈是不是杀了他?
黎多宝坐起来时一阵阵地眩晕,但还是坚持扶着墙向主卧走去,一步,二步,一点点地靠近,她心中有无数个念头。
也许他死了。
她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他终于死了。
但她走到门边,就看到那个男人在酣睡着,黎妈妈拿了水盆,正在用热水帮他擦拭身体。
黎妈妈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却一丝不苟地想洗清男人手上的污渍。
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她,立刻就移开了视线。
黎多宝一步步挪回客厅,怔怔地站在那里。
不多一会儿,黎妈妈也走出来,声:“你去睡吧,明天还要考试。这里我明天早上再收拾。不然吵醒你爸爸。”
就这样?
她看着面前的妇人。
黎妈妈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
大半花白了,因为身体不好生活困苦,看上去比同龄人瘦弱苍老很多,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与黎爸是母子,而不是夫妻。
“去吧。”黎妈催促她。
黎多宝望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世界不太真实。
“妈妈我们走吧。”她声音在不自觉地颤抖:“我们离开这里。”
每天回到家,迈过大门走进来时,她都在想,也许明天自己就会面目全非地被人从这个大门抬出去。他心情好时可能用拳头,心情不好时可能用菜刀,那时候场面一定很难看。
警察会封锁这里,邻居们唾沫横飞地向来看热闹的人描述,这一家人的‘事迹’。
即使是那些言语是出于同情,带着怜悯,也令她觉得羞耻。
羞耻于这个人是自己的爸爸,羞耻于自己是这个受害者。
这种日子为什么还要过下去呢?
“走了我们怎么生活?”黎妈妈反问她:“之后住在哪里?你学费从哪里来?”
“会有办法。”
“什么办法?”黎妈妈一脸颓败:“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身体也不好,找不到工作。”
“那就把他赶出去。”
“赶出去?谁得过他?我们关上门他是进不来,难道我们永远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黎多宝看着妈妈,不懂明明是在日光之下,也并非生活在深渊地狱之中,怎么会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没有呢?
她甚至有些声嘶力竭:“你就和他离婚呀,你们结婚几十年,你一直照顾奶奶爷爷到他们过世,他把你得全身都是病,他应该给你赡养费,负担你后半辈子的生活开销。”
“好了。”黎妈妈似乎是要哭,但是她把脸紧紧地绷住,不肯掉眼泪:“你读过书的,你应该懂得。法律不是这样的。就算是判下来有赡养费,他会给吗?他不肯给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法院不是我们家开的,人家哪会月月为了那点钱去找他麻烦。再惹得他发疯了,也不会放过我们。”
着推了黎多宝一把:“去睡吧。一会儿再吵醒他怎么办。有什么我们以后再。”着话鼻子又开始流血了,她怕呛血,连忙低下头,血珠一串串落在她衣服上,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像开放的花朵。
以后,有多少个以后?
一天拖着一天,永远都是‘明天再’‘以后再’。
明天和以后永远都不会来。
黎多宝感到愤怒,就算帮妈妈洗去血迹上了药,回到房间仍然感到愤怒。
甚至觉得什么‘等你毕业了有了工作,我就和他离婚’也只是托词。
妈妈是不会离婚的。
姐姐工作了这么久,不也没有离开家吗?
姐姐以前也过,有工作了就离开这样的话。
但仿佛大家都受到了诅咒。谁也别想离开。
以前
妈妈年轻、身体好的时候,:“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所以没有离开。结果她有了一个时不时就把她暴一顿的父亲。
后来妈妈被垮了,:“身体这样在外面也没法生活”所以没有离开。
就算等将来,她有了工作,也一定会像姐姐一样,有一个不能离开的理由,在那里等着她。
绑着她。
没有出路。
一生永远也不会有。
只能生活在阴影之下,除非有一天,那个男人不动了。
可真的像妈妈的完全没有别的出路吗?
从来都没有试过的人,凭什么这么?
黎多宝觉得,她的妈妈就像是站在芦苇荡中的疲惫旅人,向四周望去,只看到比人还高的野草,看不见前路。于是不敢离开恶待自己的同路人,更不敢孤自一个,去原野里去寻找别的出路。
她怕那里面可能会有泥沼与有野兽。
于是服自己,每天以身伺虎是最好的选择。
各种各样的地理由,将家里的所有人‘团结’在这个暴徒的周围,让每个人都不能离开,不得解脱。
一生就这样生活在地狱之中。
他有力时是噬她们血肉的怪物,无力时是她们背上的重负,一生都受她们供奉。
黎多宝站在床铺前,看着这个狭憋闷、除了架子床和书桌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的房间。
在这房间她住了很多年。
墙面斑驳,地砖也布满了擦不干净的污垢,行李、杂物堆砌在天花板下的水泥隔层上,暗处啮齿动物发出可疑的声响。
这里对于她来,能够称之为家吗?
家,明明是人人都应该有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自己没有?
她不懂。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曾经做错过什么。
她静静站在黑暗之中,轻声地询问。
上铺的姐姐没有动静,也许是睡着了。
她不想哭,可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然后,她听到拖鞋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走路的人听上去十分平静,好像世上并没有什么事值得着急。
‘吱呀’一声,沉重的盖子被开,在清脆的一二声试音之后,能抚慰人心的钢琴声,骤然响了起来。
那琴声,像一缕清泉,落进她的心,冲散她心中那些晦暗的、令她无法呼吸的浓雾。
这就是对她的回答。
她静静站在狭窄的房间内,鼻端是潮湿生霉的味道,空气浓稠,长年无法通风淤积的人味令人作呕。
可如一场噩梦一样的偶发事件所带来的心跳加速,在琴声中慢慢消失,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从很的时候,她就能听到别处的声音。
那是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她私自称对方为D。
他钢琴弹得很好。
第一次他的声音出现时,讲话还带着稚气。
她也还很。
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细,而对方奶里奶气的声音也渐渐往更醇厚的方向发展。
两个人除了可以听到对方话,还听到对方的‘生活’——走路、吃饭、汽笛、风、一切。
不过除了一开始试图与对方话之外,之后两人再没有过尝试。
因为双方使用的语言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无从沟通。何况自言自语总会令人侧目,引来麻烦。
于是两个人虽然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也习惯了不再与对方话。
不久之后一曲终了。
黎多宝又听到了对方踢踢踏踏地回到床上的声音。
那肯定是很软的床,躺下时发出陷落在羽毛中的舒心声响,就仿佛睡在床上的人,会马上沉到一个美梦之中去。
她从来没有睡过软垫床。
能睡那样的床,一定非常的幸福。
不害怕突然被人揪起来拳脚踢,也不怕有什么不好的事突然发生。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姐姐。”她突然轻声道。
房间里没有人回答她,姐姐还在睡着,也许真的睡着了,也许只是不想参与任何事,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和家庭隔离开来。
反正她也没有期待会得回应,她在黑暗之中站了一会儿,穿上衣服,将挂在门背后的校服套在最上面,把书本和试卷都塞到书包里,抱上藏在床底的的储钱罐。
走出门时,上铺的人坐了起来,扭头向她看去。
两姐妹视线交加,许久,她以为姐姐会什么,又或者,会把爸妈都闹醒来阻止她。
但黑暗中的人只是面朝着她的方向,无声坐了一会儿,又慢腾腾地躺了回去。
她松了口气,又似乎是感到失落。垂眸,掩上门,穿过客厅,轻轻开大门。
门锁发出轻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分外刺耳。
她以为主卧有人闻声走了出来。
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妈妈的脚步声,那是一种生怕吵醒什么恶魔的脚步声,透着心翼翼的谨慎与胆怯,当妈妈走路时,简直像是个幽灵在走路。
但也许是听错了,她太过紧张,在她眼中,连走廊里的黑影看上去都像是有人站在了那里,正向这边看过来。
“我走了。”她对那片黑暗。黑暗没有回答她。
随后,她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被砸得稀巴烂的客厅,掩上了门。
‘咔哒’轻脆的一声。
一切都被关在了门背后。
她顺着明亮的走廊向前走,恍惚觉得自己正走进那片看不见的芦苇荡。
可心情虽然异样地沉重、忐忑却又异样的激奋。
走到拐角时,她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
感应灯无声地灭了。
前面的黑暗中,可能有野兽,也可能有沼泽。
但她回头,来路上也是黑的。
这时候,少年大提琴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他有时候夜里,会哼唱曲调简单的歌谣。她不知道歌词是唱什么,曲子听上去有一些感伤,但又充满了希望。
她和着调子,迈步顺着楼梯向外去。
没有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