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争吵完那天, 许宿野从家里出来,开车去了另一个地方。
凌,夜空黑蓝无星, 他开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圆塔附近,把车停在树下的阴影里,坐在车里默默抽烟。
时绿会对他的反应预估错误,是因为,在时绿对他的驯化过程中, 他也在无意识地驯化时绿, 让她同样离不开他。
四年前,答应跟时绿分开,除了一时间接受不了她根本不爱自己这个事实以外,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时绿性格的了解。
许宿野知道,如果不让她自己疼一次,她永远不会知道,她随口的一句“分开”,对他伤害有多大。
所以他刻意忽略她的消息, 故意不去联系她。
现在,就像时绿认定了许宿野不会找新女友一样, 许宿野在度过冲动期,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也认定了时绿不会找其他人。酒吧里那些,只是做给他看的而已。
所以他才敢跟她谈条件, 希望她能给他一句解释,不管真假。他只是希望她能试着爱他。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时绿,可这次还是低估了她的冷血程度。
她那么狠心, 就算他真的跪在她面前祈求,她也绝不会有半点心软吧。
毕竟她曾,有次差点想杀了他。
时绿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欢坐在落地窗前,这是她很多年前养成的习惯。
初中的时候,她经常坐在落地窗前,远远地往外看。
因为坐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别墅大门。
如果时文远和徐双回来,她能第一时间发现。
可三年里,她等到家人的次数很少。大多数时候,从黄昏等到夜晚,等来的只有黑暗和失望。
他默默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印象中,他从没见过时绿哭,她就像是天生不具备这个功能。
不管发生什么,都能面无表情地应对。
升入高中的暑假,他母亲的身体好了许多,他也从时家搬了出来。
他走的那天,时绿没出来送他,而是一个人站在楼上的落地窗前,眼神空洞地盯着他。
那段时间,时绿的爸妈总是不在家,她就不吃东西,骨瘦如柴,大而冷的眼睛嵌在眼眶里,有种恐怖的美感。
他莫名觉得心慌,着急地跟母亲想留下,却被拒绝。
车子开走,他从后面窗户里费力地往楼上看,拍着玻璃,要下车跟她告别。
那时他母亲还以为他只是舍不得时绿,没让停车。
只有许宿野自己知道,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那个时候拉她一把。
后来他总是梦到那一天,梦到时绿冲破窗户,从楼上坠落,瘦弱的身子摔得面目全非,鲜红的血洇透地面。总是没有笑意的眼睛也像琉璃一样,摔得粉碎。
他被母亲带到了老家,没办法回去看她,直到假期结束才回去。
回到祁城那天,他一个人在家,正在收拾东西,时绿忽然找上门,背着黑色的书包,脸上还带着奇怪的笑。
他惊喜极了。可时绿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将他扑倒在地,张嘴,狠狠地咬他的脖子。
她以前喜欢欺负他,但从不会让他受伤,这是第一次。
时绿咬得很用力,疼痛瞬间就传递到大脑。
许宿野感觉到有液体流出来,濡湿的感觉很恶心,然后他闻到浓郁的铁锈味。
他下意识想推开时绿,但在碰到她的身体之前,最终还是停住了手。
外面是闷热的夏天,刺耳的蝉鸣。
他躺在地上浑身是汗,剧烈地喘着气,盯着天花板,任由她发-泄,撕-咬。
身上的疼痛很清晰,但更清晰的,却是心中的后悔愧疚。
他一声声着对不起。
她却咬得越来越用力,像是恨不得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
他的指甲扣紧地面,指尖泛起青白,很努力才能克制住把她推开的本能。
听到楼道里传来的熟悉脚步声,他:“我妈妈回来了。”
时绿暂时醒过神,拉着他躲回他的房间。
进门以后,他把门反锁上,伤口还在往外流血。
母亲喊他的名字,他他在学习,不让她进来扰。
时绿死死盯着他,眼神带着恨意,唇角还染着血。
他帮她擦掉唇边的血,给她倒水,让她漱口。
然后脱了上衣,告诉她咬别的地方,别咬脖子,会被看到。
时绿却没再咬他。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冷静下来,帮他擦去血迹,动作温柔。
他微弯着腰,轻声向她解释,他那天想下车,但是车一直没停。他暑假被带到老家,没办法过来。
他问她,暑假都做了什么,她不答。
他问她为什么穿长袖长裤,她还是不回答,他却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告诉她,以后会一直陪着她,让她不要受伤。
之后,她动了他运动裤的绳结。
他知道,她想确认,确认他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心甘情愿做她的玩具。
他顺从又安静,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响。
最后,他看到她弯了弯唇,如释重负地笑着,像是某样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
他喘着气,也跟着笑。
年少时,他对时绿的感情很复杂,懵懵懂懂的情愫以外,更多的是一种特殊的情感。
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母亲情绪不稳定,有好几次都想自-杀。
所以还上学的他只能暂时休学,每天都几乎不敢睡觉,一直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会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后来母亲突然病倒,住进了医院,临走前拜托亲戚给时文远电话。
于是他住进了时绿家里。
因为从就性格内向,许宿野的心思很敏感,渐渐发现了时绿跟其他孩的不同。
她很多变,又善于伪装。
她冷血,缺乏同理心,很多时候简直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可这样冷血的她,会在他无声喊她“姐姐”的时候,回来救他。
被时绿欺负玩弄,虽然有时会让他很难堪,但也给他带来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感,以及特殊的安全感。这是以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他救不了父亲,也救不了母亲,但是他好像可以救时绿,可以让时绿高兴,让她去窗边的次数少一些。
父亲和母亲都想离开他,但是时绿离不开他,他们应该会一直待在一起。
时绿,她的世界是黑色和红色。
他的世界是白色和灰色。
她让他看到了鲜活。
他让她看到了纯粹。
他们是刚好互补的两个人,必须攀附着彼此才能生存。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灰暗无用的人生,好像就是为了她而存在。
所以那些年,他对她百依百顺,只要她能开心。
这种复杂的情感,后来长大了,渐渐被爱所取代。
许宿野却依然把时绿当成生命的唯一意义,这一点很多年都没有变。
后来有一次,时绿喝醉了,告诉他。
那次暑假,她去找他的时候,书包里装的都是什么。
刀子,火机和绳子。
他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但他一点都不怕。
他的命早就是她的了。
-
许宿野在车里枯坐半夜,烟一根接着一根,车里被缭绕烟雾填满,苦涩的烟草味刺鼻。
他眼睁睁看着,前方高塔的灯光熄灭,天边渐渐泛起淡蓝的光,车窗上的露水蒸腾消失,空气中的凉意也一点点被温暖取代。
贩们推着车出来摆摊卖早餐,空气中很快就充斥着包子油条的味道。
很多祁城一中的学生从这条路走过,随手买点吃的,边吃边去学校,然后在门口被教导主任拦下,吃完才能进去。
许宿野闭上眼睛,脑海中,时绿站在窗前,目送他离开那一幕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开始后悔,不该一时冲动离开她。
他不像以前那样对时绿百依百顺,不是因为他不够爱了,恰恰是因为他的爱越来越病态疯狂,已经到了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爱就会带来欲望,就会让他近乎渴求地希望,她能跟自己一样深爱。
所以他无法忍受她不爱他,这比杀了他还痛苦。
可他还是太着急了,不该逼她那么紧。
不爱他,她并没有错,都怪他不够好。
想通了这一点,许宿野开车门下车,走在这条熟悉的街上,走在一群穿着熟悉校服的学生中间。
他停在一家店门口,排了会儿队,买了时绿以前爱吃的包子,然后回到车上,开回雁来云湾。
路上他还在想着,他们之间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时绿不愿意,他可以等,等她愿意告诉他。
时绿不爱他,他也可以等,等她慢慢爱上他。
十二年都等过来了,何必急这一时。
在楼下,许宿野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心慌,下意识加快脚步。
可等他来到门口,却发现,时绿已经走了。
心顿时就空下来。
-
又一次接到家人电话,时绿刚上完课,正踩着金黄的银杏叶往办公室走。
寒暄过后,那边终于进入了正题。
“绿绿,你跟江承接触得怎么样了?”
时绿顿了顿,然后:“嗯,还好。”
“我和你爸的意思是,要不然你们先把婚订了吧?”
时绿停下脚步,眼睫轻颤,沉默。
“妈妈也知道这样有些太快了,但是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需要江家的帮忙。所以……你放心,只是订婚而已,最后会不会结婚,还是看你个人的意思,妈妈不会逼你。”
“你挑个有空的周末回家一趟吧,你爸给你买了辆新车,你应该会喜欢的。”
微凉的秋风乍起,地上的银杏叶着旋儿升起,树上的叶子摇晃着落下,有一些落在她头顶,肩上,发梢。
时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
很多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向驻足在原地的她。
甚至还有人摸出手机拍照。
时绿表情空白,眼神也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她对电话那边:“好。”
挂断电话,时绿盯着树上丑陋的树疤出神。
光洁的银杏树干,如果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树疤,应该会更好看吧。
时绿有时候会想,如果不能给她最好的那一份爱,不如干脆不要对她好。
这样不上不下的好,既不能让她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又不能让她狠下心,跟家里彻底一刀两断。反反复复的来回拉扯,才是最让人痛苦的折磨。
晚上回到酒店,时绿一直失眠,头痛欲裂。
最后实在受不了,她在黑暗中坐起身,用力扯了几下头发,点了几瓶酒。酒送到以后,她没开灯,坐在落地窗前默默喝酒。
她想起了曾经跟许宿野一起,在别墅里度过的那几年。
那时为了抵抗孤独,她对他做过很多过分而疯狂的事情,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忍着,强撑着对她笑。
他对她好到什么地步呢,她以前差点以为他有受虐倾向,不然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对他一点都不好的人。
许宿野却,他不是受虐狂,只是希望她能开心。
他,她开心比他的命都重要。
时绿越怀念从前的许宿野,就越恨现在的他。
嘴里的酒忽然就沾上了温热的咸味。
她就那样一直喝,一直喝,喝到醉死过去,靠着冰凉的窗户睡着。
第二天醒来,嗓子又涩又疼,眼睛也肿,只好戴上墨镜出门。
等红绿灯的间隙,觉得车里闷,时绿放下了车窗。
却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随意扫了一圈,只看到一堆贴了车膜的车窗,没发现认识的人。绿灯亮起,她轻轻踩下油门。
她不知道,在她开车离开后,旁边车道的人立刻就追了上来,却因为中途被公交车挡住,没能追上她。
许宿野没去公司,手机几乎快被爆了。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又像是完全不在意,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找到她。
可他在附近找遍了,最后还是失望而归。
直到停下车,后知后觉的疼痛和无力感才渐渐传遍全身。
接下来的几天,许宿野每天都在同一时间等在这里,却再也没碰巧遇到她。
这次重逢,他故意没去了解时绿的生活。
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抛开那些巧合,他们的生活没有一点交集。时绿不希望父母知道他们的事,他没办法从长辈那里听到她。
他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他把她弄丢了。
-
那次之后,许宿野很久都没再见到时绿。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对面的房间一直都是空的。
他试着给她发消息,电话,最后都石沉大海。
像高中毕业那年一样,她突然就消失在了他生命里。
有次他半夜又梦到她冲破窗户,重重跌落,醒来来不及反应,立刻下床,来到对面门口。
却在抬手想要敲门的时候突然清醒,她已经走了。
在梦里,时绿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
他他没有,他永远不会这么做。
就像是为了惩罚他的离开。
下一秒,她忽然露出讥讽的笑,然后撞碎玻璃窗,像只薄薄的蝴蝶,轻飘飘地从空中落回地面,却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立刻就炸开了一团火焰一样的血。
许宿野的心脏像是被用力攥住,也像是被拽入漆黑的沼泽深处,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之后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是从别人那里偶然听闻,她要订婚了,家里安排的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