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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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的夜总是来得晚一些,却也捧不住时间,萧幼宁从另外一个方向出了藏身的胡同,发现天已经黑得透透的。

    “姑娘,我们上哪去?”

    圆果扶着她的胳膊,溜圆的双眼茫然扫向四周。

    方才听到侯府被封了,李家又是丧良心的,眼下还真没有什么去处。

    萧幼宁站在墙下,半个身子都笼在暗色中,同样精神恍惚。

    街上十分热闹,店铺屋檐下挂着灯笼,来往的百姓有脚下匆匆的,也有从容在二招呼声中走进各样店铺。但不管他们是何身份,在这街上都是有目标。

    萧幼宁站在这里,唯独她没有目标,没有归处,那么的格格不入。

    圆果没有听到她话,低头拧着眉头不知想什么,许久后抬头试探一般,心翼翼地问:“姑娘,或者我们可以去找二老爷……”

    萧幼宁没接这话茬。

    萧家二老爷,是她继叔父,是她亲祖母去世后,祖父娶的填房所生。祖父娶继祖母的时候,她父亲是个才开蒙的幼童,听父亲,自继祖母就对他很冷淡。后来父亲成年,立功,祖父去世,继承爵位,就和二房彻底分了家。

    她的印象中,即便在同一屋檐下,长房和二房泾渭分明,连年节都不坐一起的。所以她父兄出事后,李夫人她失怙这话不差。

    她现在没有人可依靠,只能靠自己。

    萧幼宁就开始翻自己身上的荷包、衣袖,没有翻到一丁点东西,终于想起什么,抬手去摸发髻,在摸到金簪时眼睛亮了亮。

    她拔下簪子道:“这簪子是实心的,上面还有宝石,应该能当点银子。找个当铺,然后我们再找个客栈暂时住下。”

    “住客栈?”

    圆果觉得客栈并不安全,万一李家那个毒妇再找上来呢?

    丫鬟把心思都写脸上,萧幼宁攥紧金簪,安她的心道:“这个时候除了宫里那位,不会再有人来找我们麻烦,客栈安全得很。”

    刚在李家门口闹了一场,嫁妆没还她,李家家主脑子还是有的,不可能这个时候让李家任何人找她麻烦。

    名誉在这些虚伪的人眼里,值万万金,不值当为她这不知明日的孤女自毁长城。

    萧幼宁做了决定,准备先去当簪子。

    她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想办法听父亲和兄长的情况才是主要的,刚迈出一步,却被圆果拉住。

    她回头,目光疑惑。

    圆果拍了拍胸口,压低声音,神秘地:“姑娘,不用当金簪!我在衣服里缝了银票。”

    着,还朝她比了两个手指头。

    “一千两一张的!”

    萧幼宁张了张嘴,先愣了一会,才咂舌问:“你怎么把银票缝身上。”

    还两千两,不是数,哪里来的?

    圆果嘿嘿地笑:“先前听一个老嬷嬷,女人进婆家,怎么也得藏点体己,不能把家底都给人露了,省得什么时候要用钱还得左右顾虑。这两千两,我老早就去信告诉老爷,账房直接支给我的,想着过了今天再告诉姑娘。”

    萧幼宁盯着圆果一张一合的嘴,忽地笑了:“我们家圆果是顶机灵的。”

    两千两,是雪中送炭,更是一束光,把围拢在她身边的阴霾都照散不少。

    圆果在自家姑娘脸上见到笑容,跟着也扬着眉笑得灿烂。

    却不想听到萧幼宁:“还是把金簪当了。”

    “啊?”

    “财不露白,一千两的银票,去兑换太引人注意。而且,钱应该用到刀刃上。”

    这京城,做什么都得使银子,何况她要听父兄的事。

    ——

    夜幕下的宫道,两边灯座早燃起烛火。但宫道深长,一排排的灯烛,也只是照了个半明半暗。

    叶慎一手提着灯笼走过宫道,身边跟着方才陪同在轿子边上的青年侍卫,如同他身后的暗夜,亦步亦趋紧跟着他。

    两人沉默走了许久,远处站着石雕瑞兽的大殿屋顶慢慢变得清晰,青年侍卫凝视着他脚下的光,忽然抬头问:“您一会要去陛下那边复命吗?”

    “复什么命。”

    他反问一句。

    青年侍卫被问怔懵了般,张着嘴啊了声,片刻后才再:“您不是因为陛下的话才出宫到李家去的?”

    所以这就是带着任务去的吧,不然呢?

    叶慎依旧慢悠悠走着,大拇指微微用力去按了按手中挑灯的红木细棍。

    他确实是因为皇帝一句话出宫到李家。

    他今天下午一直陪在皇帝身边,临近晚膳点,一份加急战报传进宫。

    赶一路的士兵摇摇欲坠跪在皇帝跟前,萧家父子犯下大错,如今生死不明,边陲大乱。

    皇帝摔了茶碗,细问后又看副将写来的战报,神色十分难看。

    之后怎么目光就落在他身上,意味不明地提一句:“你大姐夫家和萧家结亲了吧,今日正是大婚?你怎么没去凑凑热闹。”

    于是,他就出宫去了。

    他长年陪在皇帝身边,了解皇帝吧,是有所了解,但也有像今日这样,对他的话揣测不清。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带着什么目的出宫到李家去。

    他行事向来都只为想要的结果,今日却是破例,糊里糊涂出宫,还被萧家那个姑娘给算计一把。

    不过没料到的是李家休弃了萧幼宁,也算叫他开了回眼界。

    一个姑娘,萧家父子出事,皇帝都没下令要萧家人处连坐,李家就先自保把人给扫地出门了。一个姑娘,在皇帝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即便她父亲成了罪臣,也不会去真去为难她。

    他觉得李家蠢,这才掉头就走,结果他还因为李家的蠢,把自己同样弄一身骚。

    萧家那个姑娘……叶慎难得皱了皱眉头,一阵风吹过,他跟前的火光忽闪忽闪,像极了刚才李家门口萧幼宁眼里算计的光芒。

    她恐怕不知道,早在她起算计苗头时,就已经被他看见狡猾的模样。

    “不用复命,不过是陛下随口关切一句。”

    他手指微屈,把灯笼递给青年侍卫,然后双手拢入袖子中,加快脚步。

    罢,一个失怙的姑娘,为了以后生活,这点手段算什么。是李家该,他和李家沾着亲,被连带实属正常。

    青年侍卫接过灯,忙不迭跟上他步伐,又想起一事在他跟前道:“上次的事,查探的人回来了……”

    ——

    萧幼宁是被街上开铺子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肿胀的眼皮,她盯着不熟悉的藏蓝色帐顶,眼神茫然。

    外头再响起咣当一声,然后是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怎么就嫁了你这样的懒鬼,连个油锅都不愿意烧热!挨千刀的……”

    后面还有一长串的叫骂,萧幼宁直接忽略,缓缓坐起身,目光清明许多。

    她昨晚把金簪当了,为了安全起见,找一个就靠着大街的客栈住下,这条街晚上都有兵马司的人巡逻。

    “姑娘,你怎么醒那么早。”

    圆果被她坐起身动静惊醒,揉着眼跟着坐起来。

    昨晚她们姑娘躲在被子里哭了许久,虽然在努力不发出声音,但她离得那么近,又有些武艺,耳目都比常人敏锐,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个刚及笄不久的姑娘,遇到这种事情,能在外人跟前扛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们姑娘可是自就被老爷少爷宠在手心长大的啊。

    圆果下床去把她外衣取过来,给披到她身上。

    那是昨晚当掉金簪后买的,那身嫁衣不适合再穿着,然而这套衣裙还是明艳的红。

    圆果大概明白她的心情。

    只要没有老爷公子的消息,姑娘就不会去相信两人真的和士兵一起死在沙场上,所以不会穿素衣,怕平白添晦气。

    是个倔强的。

    “圆果,让二弄点热水和早饭,我们吃了出门去。”

    萧幼宁自己穿上外袍,下床走到妆台前,开始梳头。

    圆果嗳地一声。

    待梳洗用过早饭后,萧幼宁起精神出门,开始找以前跟父亲和兄长相熟的人家。

    “——我们老爷昨晚就没回来,实在不好意思啊萧姑娘。”

    砰的一声,从清到现在日上中天,萧幼宁已经记不清楚多少扇门在自己跟前开,关上。

    “这些人!”

    圆果在她身边气得脸通红,手都在发抖。

    什么叫人情淡薄,人心冷漠,她们今天看了遍。

    萧幼宁面上倒显得十分平静,缓缓从紧闭的大门前转身。

    她早做好准备会被各种推诿,所以没什么好矫情去责骂别人的。

    “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日头把她的影子钉在脚下,她一脚一脚踏着,心里在想没有什么坎过不去的。

    就这么走了两步,她眼前一花,脚下发软,险些要一头栽倒。

    圆果被她吓一大跳,连忙把摇摇晃晃的姑娘扶到一边:“姑娘你哪里不舒服,我们先回客栈吧。”

    不然帮忙的人没找到,先把自己闹病了。

    萧幼宁耳朵嗡鸣,没有勉强,点点头,由着圆果把自己慢慢扶着往回走。

    才走到大街上,圆果想要聘辆马车回去,身后传来惊喜的一声:“幼宁!总算找到你了!”

    主仆俩回头,见到来人,意外又诧异。

    来人是一个面上四十不到的男子,脸色带着笑朝他们走来。

    “二叔。”萧幼宁在男子走到跟前片刻才喊一声。

    这人就是基本不与他们家往来的继叔父。

    萧二老爷见到她,长长出口气,连笑都似乎变得轻松。

    “可算找到你了,我早上听到李家那些事,就出来找你,找到现在。你先跟我家去,你父兄的事,我昨天就在听,本来想今天去李家找你,结果李家居然如此下作。”

    萧幼宁有些愣愣的听着他话。

    萧二老爷见她还愣着,笑容就变得有些无奈:“幼宁,我知道你觉得奇怪。其实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大哥都有不得以,再怎么样都是一家人,你先跟二叔回家去吧。”

    “二叔,我父亲和兄长有什么消息吗?”

    愣愣的姑娘终于开口,却不是应允跟随他回去,而是问起父亲情况。

    萧二老爷叹气,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不会那么快有消息的。大同离着这里远,战报加急送来都好些天,我已经派人亲自去探,肯定也得等。宫里那边也有托人留意消息。”

    去大同探。

    萧幼宁忽然抬头,黯淡的瞳孔迸射出一束极亮的光。

    “二叔,我去你那边,恐怕只有添麻烦。我就不去了。”

    “幼宁……”

    萧二老爷皱眉,颇头疼地喊她。

    “但幼宁有事情麻烦二叔帮忙。”萧幼宁觉得自己走错道了,父兄罪名不轻,谁会帮她一个姑娘。

    既然京城探不了消息,那她就自己去大同!

    父兄都在那儿,生也在那儿,死也在那儿。

    她在京城有什么用,还不如过去!

    “二叔,我要去大同,您能找个稳妥的帮我带带路吗?”萧幼宁眼神比刚才更加坚定。

    萧二老爷反倒一愣。

    “你……要去大同?”

    两个时辰后,萧幼宁头戴束冠,作男子装扮,朝萧二老爷拱手告辞:“今日二叔的相帮,幼宁会一直记在心里,先暂时别过。李家未了的事,也劳烦二叔了。”

    “你……”萧二老爷犹豫不决地想什么,只了一个字便长叹,“罢了,你们照顾好大姑娘,可千万不能叫流民冲撞了姑娘。”

    西北那边去年开始就有旱灾,百姓为了生活开始四处流散,如今到处都是流民。

    随行的六人齐齐应是。

    萧幼宁再谢一声,放下马车的帘子,启程出发。

    圆果坐在她边上,眉头拧紧着,许久后在颠簸中轻声:“姑娘,您怎么放心把嫁妆就那么交给二房……”

    即便萧二老爷是心善的,可二房那个老太太和夫人都不是好相与的。

    当年分家,老爷夫人其实吃了暗亏的。

    萧幼宁端坐着,摇晃的帘子把照入车内光影分割得明暗不定,她凝视那些碎乱的光,淡声道:“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们此时帮一把,嫁妆给他们都无所谓。”

    圆果就闭上嘴巴,静默坐着。

    马车一路疾驰,在夜幕降临前到达落脚的驿站。

    随行的下人拿着萧二老爷名帖投宿,萧幼宁很快被带到一处一楼的厢房。

    杂吏脸上堆着笑:“这些日子来往的大人多,空出一间屋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幼宁点点头,让圆果给他一个银錁。

    杂吏就笑得更谄媚,弯腰这就去准备热水和吃食。

    “没有别的屋子了,就这一间。”

    萧幼宁正要踏进屋,另外一个杂吏声音不耐烦的领着两个青年公子经过她们。

    其中一个青年身穿素面道袍,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全部面容。但他侧面和挺翘鼻梁的轮廓,萧幼宁就觉得这是个长得好看的公子。

    而且是个待遇比她更惨的人。

    他被带去的屋子,紧连着放厨房杂物的地方,刚才她过来时那个杂役就在跟她鬼话,什么这里离着厨房进方便。还点出她这屋子其实位置很好,因为她边上还有最差的一间。

    萧幼宁也就瞥那么一眼,就进屋关上门,门外传来两个杂吏毫不遮掩的话声。

    “现在的贵人也是,听信这些道士胡言乱语,居然还给名帖让住驿站。这些个装神弄鬼的,得那么多钱财,还吝啬!”

    “相比之下,是我走运。”

    萧幼宁听到这儿,不用想都知道带自己过来的杂吏在炫耀得的赏了。

    隔壁的道士估计要被气着。

    然而,她猜想的隔壁道士一脸淡然,丝毫不见不高兴。倒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青年有些激动,指了指隔壁声:“五爷,这算不算冤家路窄。”

    今日出城,他们在路上就听到不少人议论他们家五爷怎么帮李家欺负人姑娘,现在居然就碰上了,还住隔壁!

    即便她和她的丫鬟装扮成少年模样,但这是算计过他们五爷的人,第一面印象太深,他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作者有话要: 萧幼宁:我隔壁住了个比我惨的道士。

    叶五爷:我隔壁住了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