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莉狄亚的话, 青年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还是睁开了眼睛。

    红眸如血，浓郁热诚。

    也许只有非人的物种，才有这样不含一丝杂质的情感。

    莉狄亚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从她的怀里站了起来, 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另一只手探入了她金色波浪般的长发间。

    莉狄亚下意识地想回避。

    他低下头, 安静地凝视着她。

    “如果一觉睡到世界毁灭，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接吻了。”

    “——也是第一次。”

    银发青年低低地补充了一句。

    没等她做出回应, 或是拒绝。

    他已经低头吻上了少女的唇瓣。

    她被那冰冷柔软的触感迷惑。

    又或者是被心中的幻影迷惑。

    等到意识重归脑海时, 已经在无意识地回应他。

    神明的吻似在索取, 又似在祈求。

    精神世界里的吻, 与其是唇齿的接触，毋宁是精神上的试探与交汇。

    祂的精神体庞大、温柔, 心翼翼。

    在这一吻里, 莉狄亚读懂了祂无法言，甚至自身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

    文明逝去, 岁月凋敝，神明不朽。

    祂带着懵懂的恶意窥视着人类。

    烈日、火焰、岩浆与毁灭。

    凡人因畏惧颂念祂的名。

    任凭时代变迁, 祂始终高踞神龛之上。

    弱的外来者入侵了祂的世界。

    她过于纤弱, 像一片无害的玫瑰花瓣。

    祂连接近她的方式，都显得温柔而心翼翼。

    怕祂的身份吓到她，使她像其他所有的人类一样，在祂面前戴上畏惧与虔诚的面具。

    祂顽劣而傲慢。

    自以为能控制一切。

    然而在抛开身份和强大的力量之后。

    他不过是个任性的可怜鬼。

    他已经不能容忍没有她的世界了。

    祂轻轻颤栗着。

    因为与她的接近而喜悦，又怕被她窥见本质以后……被厌恶得更深。

    莉狄亚狠狠地咬了赫洛斯的嘴唇一下, 作为这一吻的收尾。

    她的眸光有些遥远。

    “这就是神啊。”

    远比人类乏味得多的存在。

    他点了下头, 银白的长发在虚无之风中轻曳。

    “……没错, 让你失望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看他。

    “我从未对你报以希望。”

    他的眼睫像苍白的蝴蝶一般耷拉了下来。

    “睡觉了。”

    莉狄亚盯着银发美人，轻声。

    “一起？”他抬眸问。

    “一起。”她回答。

    精神世界之内，白衣的青年抱住了金发的少女。

    他的体面泛出了如繁星般虚幻的光点。

    三分之二是银白色，三分之一是深黑色。

    深黑色的一部分雀跃着，环绕在少女的周围。

    苍白的亡灵端坐在祭坛上。在他的怀里，沉眠着一位美丽的金发少女。

    时间流逝，但他们的状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在梦境中，莉狄亚时常听见信徒的祈求。

    他们祈祷“战争快点过去”。

    他们祈祷“这次一定要胜仗”。

    他们祈祷“活着”，祈祷“神明庇佑”。

    在信徒的祈祷声中，她渐渐拼凑出了大陆的局势。

    洛斯塔萨一战中，人类的援军及时赶来，歼灭了兽人与精灵的主力。

    但随着人皇久未出现，大陆的乱局才刚刚开始。

    统领海军的三色堇公爵卢卡斯·潘西率先叛乱，自行加冕为“之海的皇帝”。

    曼陀罗公爵以“抵御精灵”为由，亦从北境撤军，将羽蛇谷地防御得密不透风。

    玫瑰、月桂、鸢尾等家族，也纷纷返回封地，虽未称王，却各怀心思。他们联手封锁了三色堇家族的贸易，并拥立阿丝特丽德·埃顿加冕为女王。但实权却把控在这三大家族手中。

    唯有紫罗兰家族在北境苦苦支撑。

    这场与兽人的战争，一就是三年。

    在融合“黑暗”神格的过程中，莉狄亚甚至能听见战士们临终前的不甘、嘶鸣与叹息。

    最终，归于恒久的，沉默的死亡。

    诺里斯怀中的少女，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

    ——在为死亡哀悼之后，新神归位。

    祂是战争与死亡的女神，为正义的刀刃祝福，也为灵魂带来安息。

    “睡吧。”她轻声，“那会是冰冷而美丽的梦境，再也没有杀戮和背叛。”

    她的神国在虚空中勾勒成型，无尽的魂灵涌入，在虚无之中归于永寂。

    少女睁开了眼睛，注意到垂眸凝视着她的黑发青年。

    他像是从古老的纪元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

    “诺里斯。”她轻声。

    青年被她温柔的声线惊醒，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在。”

    诺里斯的回答让莉狄亚一时有些恍惚。

    “帝国……需要你。”她尽量柔和地，“我可以让你重新成为人类，为你找回曾经的记忆。”

    融合了代表着“死亡”的一半“黑暗”神格之后，成为死神的她，有这样的力量。

    ——而另一半代表着“堕落”的“黑暗”神格，则依旧在黑暗神的身上。

    听到了莉狄亚的话以后，黑发青年微怔了一下。

    “那样……我还可以陪在你身边吗？”

    莉狄亚的心底，像被投下了一颗惊雷。

    隔了很久，她嗓音微哑地开口：

    “……抱歉。”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他，“如果这是你的要求的话。”

    莉狄亚没绷住，一滴泪从眼眶中掉了出来。

    “别哭啊。”诺里斯用苍白的指尖拭去了少女眼角的泪痕，“你这样，会让我觉得错了话。”

    “我们先从这里出去。”莉狄亚眨了下眼睛。

    诺里斯凝视着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的少女，神情温和地点了下头。

    少女半跪下来，将双手按在了祭坛上。

    黑暗之力翻涌，祭坛上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缝。

    诺里斯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在帝国的皇宫之中。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回忆起了一切。

    青年的眼眸仍是灿烂的金，但眸底却阴影重重。

    眸光凝聚，诺里斯看清了眼前黑发金瞳的少女。

    她头戴皇冠，身穿繁复华丽的长裙。

    “阿丝特丽德。”看到妹妹之后，诺里斯低低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哥哥……”阿丝特丽德扑进了诺里斯的怀里，诉着三年来她如傀儡般被贵族们摆布。

    “他们会付出代价。”诺里斯冷冷地勾起了唇角。

    黑发少女抬手取下王冠，想戴在诺里斯的头上。

    “哥哥，既然你已经回来……”

    她的手腕被诺里斯按住了。

    “你不想当皇帝？”诺里斯沉声问。

    眼眶仍盈着晶莹泪水的少女，严肃而认真地点了下头。

    “这是埃顿家族的帝国……而我，做的不够好。哥哥，请原谅我，又将这副重担交在你身上……”

    诺里斯垂眸凝视着年轻的女王，忽然轻笑了一声。

    “我尊重你的意愿，阿丝特丽德。在我面前，你无须拘束。”

    人皇回归的消息，在各怀异心的贵族中间，不啻于一声惊雷。

    有人他是地狱里爬出的魔鬼，诺里斯一笑置之。

    他以铁血手段，将部分贵族关押入狱。

    但始终无法找到曼陀罗、玫瑰、月桂、鸢尾四家的把柄。

    诺里斯率领骑兵北上，清理了残余的兽人。又以雷霆之势，挥师月之王庭，使新任的精灵王兰蒂·寒叶不得不主动求和。

    作为精灵王，兰蒂前往洛斯塔萨谈判。

    但在谈判的前一天，他偷偷摸进了莉狄亚别墅的花园。

    “真是怀念从前的日子。”新任精灵王的声音染上了一丝空灵的怅惘。

    莉狄亚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当上了精灵王？”

    “我的母亲是纯血的王室后裔，”兰蒂，“虽然她嫁给了父亲这个穷子，但我还是没被剥夺继承权。”

    “当然，”兰蒂摊开双手，“继承顺位在我前面的精灵，都在战争中死去了。”

    莉狄亚给兰蒂倒了一杯酒：“为了和平。”

    亚麻色长发的精灵朝她晃了晃酒杯。

    “我总觉得，离你越来越远了。”

    “但是你能回来就好。”他随即轻声补充。

    莉狄亚走进别墅里，卡罗尔已经做好了晚饭。

    她吃饭的时候，恶龙钻进了她的裙子里。

    被她一脚踹开了。

    一切平凡得像时间没有流动。

    只是漂浮在她脑海中的白衣的美人，还没有苏醒。

    莉狄亚对他的感情颇为复杂。

    就像一团被揉乱了的毛线团，她自己也找不出一个头绪。

    但十分确定的一件事是，她现在想听听他的声音。

    莉狄亚拉上房间的窗帘，躺到了床上。

    一丝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洒了下来，像他的银发一样皎洁。

    莉狄亚又爬起来将窗帘完全拉上了。

    她再次躺回床上。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美丽到近乎虚幻的脸。

    莉狄亚摇摇头，想将幻觉从脑海中驱散。

    但他没有消失。

    苍白的肌肤如来自东方的美玉，清冷莹润，毫无人气。

    他的幻象沉默地注视着她。

    眸底晦暗无光。

    莉狄亚将头埋到了枕头下面。

    怎么、怎么他还在。

    像个鬼一样。

    就在这时，莉狄亚产生了幻听。

    ——“不过睡了个懒觉而已，就这么担心我吗？”

    莉狄亚支棱着耳朵，“我听错了？”

    “没有。”那声音笑着回答。

    一双修长的手拿掉了她头顶的枕头。

    一位英俊的青年从阴影中浮现。

    他身穿黑色的燕尾服，银发用缎带束在肩后，衬衣、领结和马甲整理得一丝不苟。

    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管家的完美笑容。

    “您蒙着枕头睡，可对身体不好。”

    莉狄亚捏了下胳膊。

    “这幻觉还挺真实。”

    “不是幻觉。”银发的管家从善如流地坐到床边，“至于证明的方法……”

    他握住她的手，抚上了他玫瑰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