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蛇船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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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巷。

    外头挑摊郎吆喝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更显得此处清静。苔皮幽巷不知深长入哪一个远方。我握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来来回回踱着步。

    许青见我神色烦躁,倒是很识趣地声也不吭。我觉得自己有些傻。竟信了他的邪,顾着与他时时相见,就只开心雀跃。

    可他每日同我的什么。

    他。

    “今日我远远瞧了他一眼,他还是在读书。”

    “我在外头时,正好下雨了,他冲我笑了笑,还给我一把伞。”

    “文兄弟,他请我进屋坐啦。”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许青抱着膝,将每日近况一点一滴与我。我还挺为他高兴的。能早点和书生有交集,明他这恩能早些报完。现下想来,他那时展现的不同以往的笑意,我怎么丝毫不觉。

    我定了定心,问他:“他知道你是……”

    不对。不能这般问。

    我换了个法:“你算如何偿还恩情?”

    许青随意道:“他想考取功名,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吧。”

    我一惊,一把攫住他的手臂,警告道:“这可不行。各人自有天命。你不可妄加干涉。”文曲星向来只得一个,入世乃天意。连我也轻易不碰。何况这山里来的蛇。只怕恩没报成,自己先被剥皮做了蛇汤。

    我怕他一知半解,真做出什么错事来,赶着让他保证:“你不能胡来。”

    许青动了动手,低头看了眼。我顺着他视线下去,这才发现我将他抓得死紧,连那水蓝水蓝的袖子也皱了起来。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举动未免唐突。

    干咳一声松了手。

    “总之,你若有何算,可以先告诉我。待我与你参谋参谋,看是否可行。”

    他低低嗯了一声,手还揉着腕子。瞧着特别乖巧,一点也没有之前吞完一大盆馄饨不饱嗝的生猛模样。

    寂静蔓延开来。许公子低着头,发冠上的蛋熠熠生辉,闪得我眼瞎。

    这巷子似乎有些不通风。不然怎么脸上升温,好似热起来了。我扇着风,寻思着要不先和他把报酬了。免得这蛇趁我不注意,先做了傻事,搞得我两头落空。只是,如何去和人开口我借你内丹一用呢?

    我琢磨着怎么和他开口,就听许青道。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啊?我摇着扇子的手都呆了一下。

    青天白日,蛋光太盛。蛇略带期盼地看我:“见我的救命恩人。”

    这地着实有些破。

    四周荒草丛生。不太像人会住的地方。

    才走了几步路,我那宋城最好的丝坊织就的袍子已经烂了好几处,我有些后悔没有把那身道袍披上。钱还是要珍惜的。用钱买的衣服也一样。

    挣扎了好久,我才把衣摆从荆棘挂上解救了出来。文一被我赶走了。走时还一脸不情愿,用眼神控诉我独自享乐不带他。

    许青的衣摆比我还长,它怎么就能不被勾破呢?我又绊了一下。

    一只兔子跳到我脚边,我弯腰摸了摸它,它懒懒地扭了扭。

    扭着扭着就看到了一个漂亮公子。

    许青冷冷看着它,在文景昌转头时,迅速换了个笑脸。

    我还没摸够,就见这只大肥兔像受了惊一样,嗖地一声不见了。

    “……荒郊野外,连兔子都比人矫健。”我如是感慨。

    许青道:“因为有人常喂吧。”

    我扭头看他,难道是你?

    他一脸无辜,不像吗?

    我默默掏出折扇,怕是它喂你吧。

    这里离宋城城区有十多里。走来没有多余的人家,前头倒是隐隐有个草屋,掩在树荫下。文昌帝庙都比这里好。真的有赶考的人会住在这荒郊野外吗?我把周遭的蝇蝇飞虫扇远了些,很是怀疑。

    “许兄弟,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骗我到这地方来的人莫非不是你?”他温和地。

    ……

    我冷静了一下,认真夸赞:“这地清静,适合苦修。真不错。”

    许青看着我:“你良心不痛吗?”

    “不痛。”

    做人,最重要的是识趣,还要会找台阶下。

    就算昧着良心。

    草屋周围砌了篱笆,里面收拾的尚算干净。没有和屋主过,我看不便直接进去吧。正这么想着,许青已经正大光明的推门而入。还大大方方招呼我。

    “进来,站门外干什么?”

    “……”

    我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四下左右瞧了瞧,除了一两只麻雀并无其他活物,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屋内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方桌,外加四张方凳。靠窗那里是个案台,上面还搁着本翻开的书。

    一个读书人,三更半夜住在这,胆子不是一点大。正在我四处张望时,门吱哑一声开了,我回去望去。一个人站在门口。

    屋主显然没料到屋内有人,还不止一个人。再昏暗的光线都能瞧出他面色张惶,受惊不浅。“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着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大有种下一秒就往外逃窜的趋势。

    ——有几分像那只肥兔子。

    我赶忙上前:“这位兄弟叨扰了。在下文景昌。是……”

    “是我的朋友。”

    许青截了我的话口。他走上前来,发间那颗蛋真是亮得令这间草屋蓬荜生辉。

    “我初来宋城时,是他助我寻到恩公。就想着让他来看看你。”

    不知怎么的,从许青嘴里出恩公这个词,令人特别不自在。嗯,大约是我见惯了他冷酷地丢掉丝帕手绢的模样。

    我顺着许青的话茬。“正是。”

    那人迷糊了会儿,听许青过去与他轻声了些话,才展颜开来:“原来如此。阿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出去添置了一些东西,这才离开了会。请坐。”

    着。

    极其自然的。

    请许公子坐下,自己坐在他同侧。

    神态亲密。

    一点也不像是才聊没多久的模样。

    嘶,他们关系进展得如此神速的吗?

    书生名叫纪凤来,不是宋城本地人,几年前家中出了变故,随家人来宋城投奔亲人,却半路遭遇劫匪,银两家亲均不剩,城中亲戚早已迁走,就只得他一人。幸好他还有些底子,给些有钱的户主写些字,教些书,靠此维持生计。

    这个经历真是……

    又心酸又辛苦。

    熟悉到令人发指!

    我默默无言,看着纪凤来握住许青的手,面带歉意地:“阿青那时我在劫匪手中救下过他,我实在记不得。其实记得也不作数的。我现在这样,他还不如不认识我为好。”

    着,面色清白,咳了两声。眼下暗色浓重,似乎是有喘疾在身。许青给他端了水,纪凤来喝了两口,便好了些。感动道:“阿青。”

    许公子轻柔地嗯了一声:“凤来。”

    两人四目相对,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呵。

    我冷眼看着温言浅笑的一人一蛇。劫匪手下救过他。上辈子?上上辈子?拎着尾巴救的吗?这位纪先生也是先生中的典范,记不得就算了,了还信。正因如此,世上才有那么多话本供凡夫俗子传阅,连带深山老林中的蛇都迷恋其中。

    大概是我太久没话,纪凤来又道:“来,也要感谢文兄弟。”

    “?”关我什么事。

    “如果不是文兄弟帮忙,我也不会认识阿青。”他拍拍许青的爪子,欣慰道,“漫漫长路,多年一人,近些时日,才晓得什么叫热闹。”

    “不客气。应该的。”

    我干巴巴笑了笑。

    纪凤来也干巴巴笑了笑。

    许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纪凤来。总觉得这屋漏风。果然草屋太破啊,他如是感慨。

    这一场会面……

    会的十分无趣。

    万分郁闷。

    我觉着许青完全是在耍弄我。

    待听完纪凤来喋喋不休的年少苦历后,我僵着一张笑脸,天色已晚,不欲扰,终于,被放过,能够踏出这道门坎。

    纪凤来握着我的手,眼里晶莹剔透:“凤来清贫咳咳,无甚相给咳咳。若文兄弟不嫌弃咳————”他长长咳了一声,听得我心都提了起来,才道,“可常来坐坐。此处虽无好酒好菜,我与阿青一定扫塌以——咳咳。待。”

    我简直听得要痛哭流涕:“好的,好的。”

    纪书生长长一揖:“不送了。”

    我恨不能揖到地上:“客气了。客气了。”

    草屋柴门啪地合上了,里头瞬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我差点也要咳起来。

    暮色渐沉,屋中亮起晕黄的灯火。许公子那身水蓝水蓝的衣裳在夜色中显得鬼魅有加,额间那滴水蓝镶墨,仿佛成了第三只眼睛,就是连脸,也惨白惨白的。

    偏还幽幽一声:“文少爷,请吧。”

    作者有话要:

    文宅。

    文大哥夜探弟时,发现他身拥重裘,倒在塌上,一脸我见犹怜。

    话未出口喘三分。

    “大哥咳咳,你看我这样,咳咳,有没有显得很文弱咳咳。”

    昀哥眉头夹得死紧。

    “你不热吗?”

    文景昌:…………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