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青蛇船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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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活着回来没有被断腿,一定是因为看在往日那些烧饼的情份上。

    许青送我到了城门口,便不再愿意进来。我本来担心他是不是难舍旧情,趁我走了,再跑到纪凤来那草屋中与他重诉旧情。

    深更半夜,孤男寡男,谁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干柴烈火不可言的事。

    蛇精给了我一个和善的眼神:“你觉得可能么?”

    ……不敢有可能。

    “但你为何,非要与他纠缠?”

    一句话中,语气转折,但凡有一丝不同,语义就完全变了。

    文先生这堂课,重因落在‘他’字上。

    总不是真因为纪凤来拎过你的尾巴……他拖得动吗?

    许青摇摇头:“不论你以为如何。我确实欠他的。”

    我皱着眉头:“不能?”

    他肯定道:“不能。”

    是他一个人的事。

    好罢。人总归会有许多秘密的。蛇也是一样。

    我想到自己,也不曾对人赤诚以待,确实没有资格对别人有所要求。这些话的时候,许青微微拢着袖子,两道须须还在额边飘着,眸光浅得几乎看不见,瞧着或许有些骇人,可看在我眼里,却忽然觉得他格外文弱起来。

    我揣着手,走了两步,回头见许公子仍旧站在那里,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尤不死心,又退回去,扭捏道:“要不,住我家?”

    许青定定看了我半晌,突地笑出来。

    “不必了。文兄弟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的。”

    这话的,仿佛我之前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一样。

    他朝我摆摆手:“快走吧。你家中要等急了。”

    我一步三挪,过了个拐弯,见许青已不在原地,这才死心离开。

    那股乖顺的气息很听话地呆在我的体内,我瞧着左右无人,偷偷将它吐出来,白蒙蒙的,尝上一口,温凉温凉,和它主人的滋味一个样。

    纵使效用不如蛇妖内丹大,聊胜于无。

    “乖。呆在本君体内,委屈不了你。”

    我将它又吞了回去,哼着调,心情颇好。等张老伯将塑成的泥偶交与我,我便拿这生灵之气养着它。一桩心事也算是了了。

    月上中天,已是半夜。家里人肯定已经睡下。

    我托文一给我的掩护,让他给我留个后门,以三声猫叫为号。此刻我绕到后街,推推后门竟有松动,心下一喜。好个文一子,少爷平时没白疼你。后门开着,连暗号也省了。我推开条缝,猫着腰钻进去……

    几条板凳横在那里。

    “……”

    “……”

    哈,眼前的靴子熟悉到令人想马上失忆呢!

    我咽了口唾沫。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在我脑门上。

    “走啊。怎么不走了?”

    我瞬间将背挺直,脆生生道:“大哥!”尽量显得很无辜可爱。

    文一站在一边,捂上了脸。大概是觉得伤眼睛。

    刚开始的时候他候在门口,其实没有被文武昀发现。一般到了晚上,家里人是不大会互相找的,尤其是大少爷这种自律到极致的人。可谁知道今天文武昀心血来潮,令人捧了两缎布,要送给二少爷做衣裳。

    往常也不见大少爷这般讲究啊。

    只有我明白,因为我白日里,哄骗我大哥让他不要穿绿油油的衣裳。他是个极其严谨某些地方又很在意的人。他不穿绿油油的衣裳,就不欲让我也穿。

    ……自己挖的坑。

    心里有点苦。

    灯火忽地一下亮了起来,我数了数,左八右八,共一十六盏灯笼。大哥向来节俭。为了我竟然愿意亮一十六盏灯笼!简直令人感动!感动到心情复杂。

    红映映的灯火中,文武昀拥了件银丝镶边的披风,神色冷淡,眉目刚硬。

    他右边放了一本书,左边搁了一盏茶,身后有人在给他着扇。对比我孤身一人站在门口听训,简直对比鲜明。

    “不会走了?”他,“我教你。侧着走。挨着墙边,不容易叫人发觉。”

    我看他声音平淡,似乎不大严厉。一时轻浮嘴贱:“大哥果然熟练。”

    文武昀翻书的手一顿。

    “……”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将书随手一丢,声音十分清脆。

    然后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把东西拿上来。”

    武德章了声是,不多时有人捧了几个熟悉的木漆盒过来。我定睛一看,脸色大变:“大哥!”文一脸色也变了。他也认得这几个盒子。

    我往日取卦所得皆在此处。不必开我都认识里面有些什么。

    一粒陈年旧米,一滴无根清水,一条心血织就的红线,一滴慈母指尖血。物件看着轻巧,取来却极其不易。米是年过半百的人自少时逃荒以来随身携带珍藏至今的,指尖血是慈母在佛前诵经七七四十九日方取得的。普天之大,上哪儿再去找这些至灵至性之物。

    文武昀见我脸色真变了,便令人停下了动作。

    武德章低眉顺眼站在一边。

    “父母之命,难以违抗。我不欲叫你勉强,是以你在家折腾这些,虽有长兄应作父教,我也不加管束。但你近来越发胡来。”他将盒子取在手中把玩,平淡道,“你往日都交了些什么朋友。今日又去了哪里。”

    我眼睛始终盯着那只落在他手间的木漆盒,闻言分出一丝心神给文一。文一拼命摇头。文武昀道:“你不必看他。我文家人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出卖你。”只是文家家大业大,要查一个人的去向,还是很简单的事。

    我是有苦难言。

    这个中曲折,与他实话交待吗?

    武曲星君的泥塑还未养成,我若随口全盘托出,被人当成疯子事,坏了武曲星的命数是大。天机就含在我的口中,我却只能闭紧嘴巴。

    文家大少爷此人,性情至刚,若他有时心肠冷似铁,也是铁的实话的。他要摔,我就信他真能做出此事来。可这盒子,谁都能摔,偏他不行。

    眼见他面无表情,举起盒来……

    我急中生智,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道:“这,这是我心上人的东西。”

    文武昀举起的手停在半空。

    我一颗心也悬在了半空。

    但总算没有辜负这指缝里漏出来的机会,忙不迭道:“弟弟向来顽劣,此物原只是取着玩。不想前几日撞见心上人,就想着将东西搜罗起来讨好于他。大哥,你可千万放过我。”

    也放过你自己。我暗暗道。

    文武昀蹙起了眉头:“心上人?”

    我硬着头皮,只能是。

    他慢慢道:“我记着,父亲你弱冠之前,不该亲近女色。你忘了么。”

    我头皮更硬了,僵着笑脸:“不是女色。”

    文武昀定定看着我。

    我忍着刺骨的凉意,硬是坚强地从嘴里吐出了那三个字:“是男的。”罢连忙在心中呸了一声。老天在上,我一时情急胡诌的,这些东西绝对不是给我心上人。

    文武昀拧着眉头,刚健的脸上不知做何神色。

    良久,他才:“为何我方才一阵觉得十分想吐。”

    废话!我也想吐!我不敢多嘴。只能假模假意:“这么晚了,大哥,要不你先睡吧,弟弟我掐指一算……”

    霍然收到一道眼刀。

    我连忙收起两根手指,把话憋了回去。

    大少爷终于还是去睡了,他难受到连罚我也不想。文一惊奇道:“大少爷怎么了?吃多撑着啦?还是被少爷你感动的呀!”

    不,他是武曲星的元神受到感应,被我那句‘心上人’给恶心的。

    我无精采地哼哼唧唧,也很难受。

    文一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脸就八卦起来:“少爷,你的心上人,该不会是许公子罢?不能啊,以前你明明不认识他来着。”

    我一把挥开他饼大的脸:“少多话,把东西收好了。我不是让你把盒子都藏好的么,这都能随便让大少爷翻到。账我日后再和你算。”

    文一委委屈屈应了声是。

    漫天星辰自有定数,我看着这天上星斗,紫薇星一闪一闪。不必掐指一算,也知道他与武曲星是时候要呼应起来了。所谓天命,便是轮回台转,星子契合。

    京城里传来皇帝的消息,正将搜寻范围往外扩大,若天机已定,他来宋城,怕只是时日问题。紫薇星与武曲星,也必将相见。

    皇帝去礼佛那一日,偏巧,文武昀也去过。

    我关上窗户,丹田内那股温凉的气息舒缓了一些焦燥。

    心上人么?

    曾经似乎有过一个。

    然而已经过去太久。一入轮回百余年,也不知道他如今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

    很久以后。

    某日,武曲星君携童子与文曲星君转角遇见‘爱’。

    文曲身边站着文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帝君的脸,就莫名想————by 疑惑的武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