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凤不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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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同人解释了好多遍什么叫作飞天戏法。

    口干舌躁之时,衣袖被人拉扯了一下,我低头一看。

    梳着双髻的姑娘掩着嘴,偷偷摸摸问我:“大哥哥,飞走的是合祝对不对。”

    她满眼放光:“能让她保佑我姐姐和周大哥白头到老么。那个可恶的胖子总想拆散他们。姐姐半夜哭得好可怜啊。合祝是好仙,一定愿意的,对不对?”

    孩子。合祝连自己也保佑不了。

    “好。我与她。”我终究不忍心剥去一个孩子天真的期冀,只能应承。

    她顿时就高兴起来,一把抱住我的腿,眼神像几十盏聚在一起的彩灯。

    “那你就是西亭咯!”

    ……

    莫名觉得被咒了一样。

    心情更复杂了。

    许公子是真不厚道,独独扔下我就算了,还将我那泥塑带走。需知这泥虽是普通黄泥,庙外俯拾皆是,可若用于他途,就得合天命算时辰,同人成亲一样,都要天时地利人和,非时时都能取得的。若再重新取来,我又要夜观天象,选个合适的日子与时辰。

    大约算是流年不利,手头的泥偶尚未解决,宋城却出事了。

    先开始是油郎家里丢了两只鸡。渐渐的二郎家也丢了鸡。等到卖烧饼的林掌柜也开始和我诉苦的时候,我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劲。城里偶尔蹿一两只黄鼠狼是常见的,但这么成批丢牲禽,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报官么?”

    这也该算在县衙的工作范畴中。

    “报啊,他们哪管这事,装模作样派了两个人来,转了一圈了事。”林掌柜揣着手,忿忿不平,“什么黄狼要偷鸡,和人要吃肉一样的道理。”

    边上摆摊的众人都着是啊是啊,七嘴八舌聊起来。

    我笑了一下,不作声 。河清海宴是天下霸主一生所求,既然是千百年来帝王心中想要的太平,可见要实现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为官不仁,只管自己喝汤,哪管百姓苦乐。”林掌柜在那儿感慨着,猝不及防的,转头就扎了我一刀,“许公子呢?”

    我头皮顿时一紧。来了,果然来了。

    一大早见林掌柜在我摊子边徘徊,我就很想把脸遮起来。在我眼中他等于烧饼,烧饼等于许青。我就怕林掌柜脱口而出问我许青的事。

    “他回家了。”

    我道。

    “啊。”林掌柜显得很震惊,“这么突然?早知道他要走,我就给他多拿几个烧饼。我家婆娘知道他喜欢吃甜味的,特地在饼里多加了些糖。”

    他在那儿唏嘘不已:“这一走山高水长。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宋城。这人吧。真的是,不见了才知道惦记。”他问我,“半仙,你是不是?”

    ……问我干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丢了牲禽的事,大家心情不好,我今天难得竟然没有生意。

    文一摸着下巴,觉得很不可思议:“张伯还没丢鸡就找少爷写大字。”

    真正丢了鸡的人,竟然没有找上门来。

    我本来心中就有些思量,闻言道:“本来也不该找我。回去吧。”

    正着,却见街上的捕头匆匆忙忙赶过来,边走边低头接耳。我眼尖,见他们下摆鞋底竟有血色,心下一重。

    “少爷,走啊。”

    文一背起篓子,见我不动,站那儿催着。

    “文一。”我盯着那两个愈走愈近的捕快,朝文一道,“你先回去吧。让老爷夫人别等我吃饭了。遇上大少爷,就我出城给人看卦去了。”

    文一呆呆站在那里:“为什么?”

    因为。

    我这摊,怕是收不成了。

    两个捕快还算客气,走到我面前,用了个请字。

    “我家县老爷请半仙过府一叙。”

    文一这时再愣,也能察觉出不对,一步上前要喊我,却被我警告的眼神钉在地上。他神色焦急,却也能明白,这种时候,不话或许才是我要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趟,是必走无疑了。

    我啪地开扇子,微笑道:“好好。请二位带路。”

    高一些的叫丁一,矮一点的叫王二。他们大约也没想到我如此顺利就随他们而去,原本想要抬起的刀柄放了下来。我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们细微的动作。见他们僵硬的脸上稍微和缓了一些。

    “县老爷找我有何要事呢?”

    丁一道:“先生到了就知道了。”

    话间,朱红色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他们一左一右站我两侧,朝我示意了一下。我嗯一声,将扇子一收,推开大门。光线照进堂中,落着两撇胡子的县老爷正脸色沉沉坐在上方,边上衙役列了整整两排。堂中阴暗,连着他的脸都埋在了阴影之中,红色的官服反而鲜艳欲滴。

    沉重的大门吱哑一声响,就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原本安静的堂中忽然响起哆哆哆声一片。面无表情的衙役拿板子戳着地面。

    好气派一声“威武”!

    看来,不是请我吃饭了。

    “刘老爷。”

    我从容地走到堂中,只朝县老爷颔了个首,算是过了招呼。

    县老爷还不什么,师爷先将惊堂木一拍:“大胆,见了县老爷竟然不跪。”

    跪?

    我双手负在身后,洒然一笑:“师爷莫急,男人膝下有黄金。我膝下虽无黄金,却比黄金重得多。”

    天下名禄命运皆在我手,便是人间帝皇,见了我也只有乖乖行礼的份。

    跪?怕是你们受不起。

    师爷瞪大了眼睛,像只气饱了的青蛙。他指着我“你”了半天,本想训戒我几句,但大概想到上司还坐在上头默不吭声,总不好越俎代庖代为教训,只能先忍下这口气,转而朝县老爷道:“老爷。此人向来装神弄鬼,如今又藐视官威。这事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县老爷坐在上头,良久,才威严地嗯了一声。

    “文景昌。”他将惊堂木一拍,“你可知罪!”

    一无所知被人带到大堂上,上来就问你可知罪,傻子才会认罢。我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就真的笑了出来。刘老爷的脸顿时黑了个彻底。

    这位刘老爷姓刘,名仁情,原本是宋城的师爷。宋城多山,有山就有贼,山贼隐于深林,进了山就如同鱼进了水,历任县老爷都拿他们一筹莫展。那会儿正值山贼活动最频繁的时候,这位刘师爷献计于上,成功将山贼重创一番。

    这事报于朝堂之上,圣上大喜,立时就提着刘师爷换了个位置坐。

    至于当年那件事,要毫无伤亡,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功勋摆在眼前,刘县令这位子一坐就是八年。

    一股难以掩饰的味道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掩住了口鼻。我蹙起了眉头。堂下有了些动静,衙役让开道路,很快有人抬了白布上来,往地上一扔。就丢在我身边。味道浓重地我都不由自主退开两步。

    我开扇子用力挥了挥,将气味散开一些。

    “什么东西?”

    隔了老远县老爷都拿衣服遮着口鼻,声音嗡声嗡气。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师爷。”他道,“给文少爷看。”

    师爷不情不愿咕哝了一声,不愿亲自下来,踢着身边的衙役去。我看他们如同踢蹴鞠一般一个传一个,最后踢到离我最近的那个衙役身上来。他瞧瞧左右均避他有三尺远,实在无人可踢,只能硬着头皮,将白皮一掀,然后迅速退避三舍。

    白布一掀,饶是本君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也不由自主脸色难看起来。

    血肉模糊一张脸,任是谁见了,都露不出笑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