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星宿列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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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却也马上走不了。光这里的十来间店一家家交待下去,就得花个三五日。但这不紧,皇帝半个多月都等了,还会差这几天?我就站在廊下,看他面露得色,喜气洋洋,指挥着管家四处搬东西。

    “站住。”我把家丁叫住,指着他手中的红木箱,“干什么呢?”

    “回二公子。趁这些日天好,把东西搬出来晒晒。”家丁乖巧道,“得晒透了再收起来,就不容易起霉。”

    一众人忙忙碌碌,连库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卷画都取了出来,摊在外头。

    我忍不住道:“瞎忙活什么,你哪只眼睛见它长毛了吗?”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它霉过。

    “现在不长。不定以后就要长了。为了让它以后不长,还是晒晒的好。”

    家丁没回话呢,我背后就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一众人放下手中东西,叫了声朱公子。

    朱明轩挥挥手:“继续去忙吧。大家辛苦。”

    我沉着脸,表情不上好看。

    皇帝拿扇子轻轻敲了我一下:“哎,二公子,你站着不累吗?那边备了点心,不如与朕喝上两杯,杀上一盘棋?”

    我沉住气:“朱公子在文府好一番折腾,可问过大哥的意思了么?”

    他立马道:“当然啊。武昀觉得朕此举很是未雨绸缪,大为欣赏。”

    他是脑子坏了吧?

    “你想啊。”朱明轩笑意不减,“之前家具不长毛,是因为常有人活动。接下来若没人住,可不得受阴湿潮气?就算有管家看着,他年纪也大了,提前替他做些事,好减轻他负担,有什么不好。”

    “……”我看着他,“谁没人住了。”

    “你住?”

    “我不能住?”

    朱明轩嘶了一声:“二公子若不随武昀一道走,便不用晒了。”

    这话什么意思!嫌我多事?

    我瞪大了眼睛:“我偏走!”

    皇帝一脸惋惜,摊开手:“那不晒也成。发霉了别怪朕没事先提醒你。毕竟这长久搁置不用的东西腐朽变坏,朕可是见多了。宫中那么多殿,殿中那么多无人理睬的器具,连人都能腐烂,何况是死物呢。”

    我眯起眼睛:“圣上还真当这是自己家。”来回折腾。

    “过奖。”紫薇这个不要脸的,居然大言不惭承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公子就算二,也是朕的子民嘛。”

    行。

    这个腔调可以的。

    我撑着下巴靠在栏边昏昏欲睡,耳边是朱明轩一下午没停过的絮絮叨叨。自大哥从铺中回来,他就硬生生拉了我们两个人,非要把酒言欢,对月高歌。

    可惜天气不给力,今晚无星无月,只有夜风飒飒。

    皇帝吐了好一阵的苦水,从不受宠的皇子,一步步爬到如今高位,个中心酸,只有他自己晓得。紫薇星落到凡间,当然就是当今天子。就算惨,也是比较惨的天子。有的人就是这样,生来贵命,想当寻常人也当不了。

    不过,不论是天上地下,还是哪朝哪代,皇帝都不是好当的。他要不经历刺杀□□,杯酒释权,众叛亲离,简直都不能当过皇帝。

    他正滔滔不绝,大概是因为终于能把文武昀给忽悠走了,此刻神采飞扬。瞧得我直皱眉。紫薇隐于宫中,从不露脸,只听他是极其威严的,连天帝见了他,都得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原来解放天性后是个话唠?

    大概是我许久没有话,朱明轩看我一眼,笑着和文武昀道:“许公子走了后,二公子魂不守舍,想来是饱受相思之苦。”

    文武昀皱了下眉:“圣上,慎言。”

    朱明轩略有些惊讶。大概是觉得,我和谢容这样明显的关系了,文武昀还不愿意承认。皇帝神情中有些失望:“你之前从不叫朕圣上。”

    我心道,那你就别管自己叫朕。

    思量起不日将要离开宋城,此后不论生死,大约无缘回来了。乍然要离开这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心中还是有些感慨的。从前在天上住了这么久,也没尝过离别之苦。或许是因为成天飞来跑去,四处皆可为家的缘故。

    “大哥。”我忽然想起一事,“你和舅舅如何的,几时去接爹他们回来?”

    文家老爷夫人还在合溪乐呵呢,别忽然回家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也就两个儿子,没半个孙儿子嗣,不得急死。

    文武昀淡定道:“我已书信一封,派人送往合溪,信中聊表了些近况。舅舅见信,会替我妥善安置他们。”

    闻言,我不住回头看他。

    此话虽无错,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雕花栏杆上落了只蓝尾雀,是宋城本地不大见的禽鸟,它只歇了一会,便振翅离去了。朱明轩先前拿点心逗它,此刻见它头也不回离去,不禁道:“长了翅膀的到底动作快。想飞就飞,圈也圈不住。”

    他又:“朕听闻南山有仙人,可一日行千里,发须皆如雪,容颜却不老。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文武昀不答。

    朱明轩就转过来问我:“二公子,你觉得呢?”

    我倚在一边,手中转着扇子:“圣上见过这样的人吗?”

    “没有。”

    “那圣上周围的人,见过这样的人吗?”

    皇帝想了想:“也没有。”

    “这不就行了。”我握住扇子,道,“既然圣上不曾亲眼所见,也未见身边亲信的人亲眼所见。道听途之言,怎么能信以为真。”

    朱明轩唔了一声:“你这世上,是否当真无神人。”

    我摸着良心:“圣上觉得有就是有,觉得没有,那就是没有。”

    “哦?”朱明轩笑道,“朕如此厉害?”

    那当然。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你活着也不会见到半个的。啊,现下坐着的这两个不算,只能算是人。你自己也不算,也只是人。仙么,本来就很难。不准下辈子是只畜生呢。

    朱明轩坐了大半夜,到底是禁不住睡意,起身去睡。文武昀尚精神,只要再坐会,皇帝就随他去了。我看他自斟自饮,眉间带着愁绪,脱口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又何必答应他去掺和朱家的事。”

    “有些事,做不做是一种决定,而不是情不情愿。”文武昀道,“只有孩子才讲情愿。你是孩子吗?你不是。所以你该长大了。”

    我竟然无话可。

    本君大你百年有余,当着本君的面我是孩子,武曲,你以后会后悔的。

    他饮了杯酒,出了会神,忽而道:“景昌。”

    我不及回神:“什么?”

    文武昀平淡道:“宋城百姓既称你是半仙,不如你也替我算一卦。看此去京城,将会如何?”

    我一噎:“你不是向来觉得我在胡闹?”

    “我是这样觉得。可他们这样,总有的道理。”文武昀面上带了淡淡的笑意,“你出手帮助过的人,总不会胡。”

    我心道,出手帮过的人?

    真是不好意思坦白,我出手相助皆有所求,岂是一金二银就能衡量的。怀中的泥偶紧紧贴着里衣,被体温捂得有些暖。这么多卦,最后不就是得了这么一个东西么。

    目光所视是夜空。

    百余年前,文武昀或许曾站在天门外,低头俯视尘间。世间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与神无关。如今却如再平常不过的生命一般仰望着虚无。人都是只有拥有仅有的东西时,才能切身体会它的可贵。

    我顺着文武昀的视线看过去:“无星无月,算什么?还不如早些回去睡大觉。”

    文武昀却回头看我:“封象难道不是在心中?”

    “哈,大哥,若当真如此,弟弟我岂非是神仙了。”

    “若非如此,我想不到你为何对我要去京城一事,百不情愿。”

    我辩解道:“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家长里短。”弄个不好,就是会掉脑袋的。固然他心中大义乃是天性,为了这种事犯险却不值得。

    “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样情急。”

    我根本没料到他沉默半天会抛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文武昀神情柔和了一些,他微微沉思,语句中带着对过往的回忆:“我还记得在学堂念书时,领我回去的家丁母亲添了个儿子。我急着回去看你。你被奶娘抱在怀中,不哭也不笑,瞧着颇为老成,不大像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

    啊,我有些尴尬,伸手摸了下鼻子:“我不记得。”

    文武昀不在意,今晚他似乎格外有兴致聊些陈年旧事。

    “奶娘你气度非凡,不准是贵人转世。先开始我也信了。结果你越长大越皮。与一般纨绔子弟无异。瞧着什么都不在乎,不上心。”

    “倒是这一回,竟能瞧见你真情实意的一面。”

    “……我一直挺真心的。”

    文武昀送了我一个眼神:“是啊,真心花我的钱。”

    我不话了。

    文大少爷叹口气,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只了两个字:“成吧。”

    然后就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亭中,夜风灌进袖袍,琢磨了半天,也不明白他那句成吧,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乌云将夜空遮得不露一丝一毫。但即便是璀璨的星河铺在我眼前,紫薇与武曲两颗星一旦相遇,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总是觉得风平浪静,不知周围是如何波涛汹涌的。

    我一直在等着他们两星交汇,看命运既定的时刻,到底会发生什么。是否能给个明明白白,将那些我们看不清的画卷铺展开来。

    但那一刻真的到来时,却又忽然不大想看。

    于仙而言,生命不过是弹指一瞬,一个轮回,一个终点和新的起点。即便仙灵消散于天地,也算不上真正的消亡。我向来觉得对他们来,是谈不了人情世故的,因为他们活得实在太久,见的太多,稳如老狗。凡人的弯弯绕绕,他们无心计较,任其来去。

    凡人实在脆弱,同僚多心存怜惜。然后就栽在这上头。

    原来呆在人间十八年,终于还是将我那颗铁石心肠,磨得七零八落了一些。

    我掏出那个泥偶。它神情严肃。或许是因为上头有谢容的仙力,就算他此刻不在我身边,我却总觉得他没有走一样。伸手摸了一摸,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就像与他在话:“谢容,你,这世间未知的事,会是我们想看的那样,还是不想看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

    皇帝:来把这收了,那摊开,这里别放。

    文昌:当家主母。

    皇帝: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