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菩提无忧(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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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别本当苦,却叫他得这样轻描淡写,此中情真意切,几乎令人落下泪来。我一声谢容尚未动情出口,却见他忽然抬眼,狡黠一笑:“你当我会这样罢。”

    我:“……”

    就算知道他向来是这种脾气,这转脸也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谢容叹气一声,掸了掸自己的衣裳:“我素日听过的故事,大多是这个走向的。似乎总要有一个人隐忍吞声凄凄切切才算一桩美谈。”

    我接口:“这当然是别人。”

    “不错。”谢容点头应道,“我曾经过,什么天意弄人,被迫分开那是他们没本事。”

    “例如我就从来觉得,没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谢容淡淡一笑,眼光流转间,不见分毫凄婉,却无端端带了股肃杀之气。“白白在这呆了九百年,整日受魔气侵蚀之困扰,为的难道就是要让你忘记我?”

    这绝对是不甘心的。

    仙人岁月几与天齐,要用余生尝尽相思,也未免太过了。

    我很肯定:“当然不是。”

    “就算没人告诉我。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想起来。”

    我摸摸他的手腕,有些心疼:“可是你早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想到你长久以来一直在这受苦。就觉得自己这九百年来……十分对不住。”

    想到昨晚还同谢容的好好的,他日此间事了,一定要同他再去西亭河边,放一回灯。两人同放一盏灯,就是同心一体的缘份了。这在凡间,就是定情的意思。我想告诉谢容,不管他是一棵草,还是菩提道人,亦或是许青。我都很喜欢,瞧见第一面就喜欢。

    可我却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九百年。

    谢容方才还神色冷淡,听我这样,眸中却泛上暖色:“有一句话,我总归是没骗你的。”

    情愿他去人间相寻,也不想反过来陪着在这受苦。

    “你不要顽固不化。”大约是见我沉默不语,谢容笑道,“我骗你的,哪有那么惨。只不过换了个住的地方而已。再了,我不是常来见你?”

    “你一会骗,一会没骗。真不知道到底哪句是假。”

    我摇头,知道他这是在开解我。但这几句话,倒是令我灵台忽然清明,想通了许多事情:“你先前一直用的分神化身术?”

    他嗯了一声。

    怪不得。我开始就觉得奇怪,既然谢容身在此地,这之前数百年,我见到的到底是谁。也难怪天庭中人甚少提他,更不大与我提起。这般想来,他出现在人前的次数,确实不多。

    我想起自认为头一回见他的那次。

    “那回蟠桃盛宴,确实是你?”

    “是我。我想见你,便来了。”

    这么一桩事被他来,就像家常便饭一般,十分寻常。

    “天帝竟然……”

    我话没完,谢容却仿佛知道我要什么一般,极其随意道:“我想来,便来。”他嘴角噙笑,“当年若非我……现下天上谁作主不一定。我为此付出这许多,如今不过想见见你,他有什么立场阻止,又拦得住我什么。”

    随后他看向我:“怎么了?你不高兴?”

    “不是。”我收敛下心中情绪,只,“就是担心你。”

    如此看来,谢容岂非用了许多次分神化身术。

    该他仙力已浑厚至此,还是不知死活。只是,从前他便是天上武仙第一人,如今一千多年过去,修为愈加深不可测,不是我能窥探的了。

    听到我担心,他便笑了:“你不必惊慌。这九百年来,除却一个人寂寞无聊了一些,于修行一事,我却从未怠慢。”

    而后有些疑惑:“文昌?”

    我刹时回神。

    他到过去,我便想起,只要来寻他,亲口问他,结果见了人,却只顾着对方好不好,将这些个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年到底出了何事,竟要他独自前来此地,一呆就是这许久。若是他负天命前来,言语中却又有怨怼。

    又思及方才似眼花所见,我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显,只笑道:“菩提子乃天上第一武仙,能于大军之前以一敌千,自然令人佩服的。”

    随后试探道:“那,你几时与我走。”

    谢容定定看着我,眼中尽是一些我读不懂的意思。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却只:“你非要我与你走,不愿意留下来么?”

    我立马道:“不是。你若不想走,我不勉强。”只是这里终非我族所栖之地,长留此处于此身无益,又有何留恋呢。

    听我这样表态,谢容的脸上才高兴一些,挽上我的胳膊道:“嗯。走也不必急于一时。明日再吧。我与你讲讲此地见闻?”

    所触他的肌肤冰凉滑腻,我低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笑道:“好。”

    随后我没有再提离开一事,只任由谢容领着,走过这一块广袤而寂静的土地。一路十分有耐心地听他给我介绍这九百年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包括这里曾经长过一棵草,开过一朵花。事无巨细。一路行来,倒是叫人回忆起从前与他携手相行的画面。仿佛还能做那一对神仙眷侣。

    他一路着,待回到原地,将那棵通天之树指给我看。

    “这树原先,万没想到我来之后,这九百年,它竟长这样大了。”

    “这里也能开出花来?”

    谢容微微一笑:“天上都能开花,此地与那处,又有何区别呢。都是生灵,无所谓谁比谁高贵。”

    我:“你心境反倒更开阔了一些。”

    “只是换了个角度思考罢了。”

    “不这些。”谢容笑道,“我带你瞧瞧这里的夕阳。”

    蛮荒之境虽然荒芜,却仍在这天地之中,自然也有太阳东升西落。若哪一日天气好些,夜晚还能瞧见浩瀚的星河。

    我欣然应允,左右顾盼:“上哪儿看?”

    他拉住我的手道:“这里没有宋城热闹,地却不比文府低。劳烦帝君与我同上树顶坐一坐了。”着就要带我飞上树冠。

    我按住他的手:“宋城之时,上哪儿都由你带着,今次便让我效劳一回。”

    谢容倒没反对。

    我揽住他的腰,只觉触手处温凉细腻,不经意就想起唯一那回肌肤相亲。若论体格,我二人不相上下,论武力,谢容远在凡人的我之上。他若不愿,我怎能强迫他。心中想起他虽不声不响却始终待我好,不禁一酸。

    这树果然是此地最高的了,远眺去,东北一角似有黑气隐隐涌动。我凝目细望,那处似乎是我来过的地方。手心一凉,原来是谢容握住我。

    “你过来时,丝毫不掩身上清灵之气,他们难得见到,难免骚动。放心,不敢如何的。最多也只是想想罢了。”他看看我,“你要是不喜欢,我这就……”

    “不用。”我拉住他,“来时我已经收拾过了。你不是要带我看夕阳?别叫这些有的没的乱了兴致。”

    谢容怔怔看着我,面上浮起微笑,似乎很是高兴。

    “好。”

    他重重点头。

    我与他看了夕阳,又喝过酒,和从前在天上时一样,也和我们在宋城时一样。夕阳是同一轮夕阳,酒是同样的酒。人,也还是从前的人。

    这酒水清湛,是我从慕云真人那里顺来的,原本一直藏在袖中,算拉了谢容回去,找武曲一道喝个痛快。如今先取了出来。它是茂陵所制,采了每日清落在花间第一点露水,故而最为纯净。能映世间万物。

    我在杯盏中,瞧见了我自己。

    却瞧不见谢容。

    他眉眼弯弯地催我再饮一杯,我含笑应好,抬手举杯,连同那杯中残影一道饮尽。也不知这酒是不是酿过了头,有些发苦。

    一坛饮毕,诸事诉尽。

    西边连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了个干干净净。

    谢容坐在我身侧,道:“可惜今夜无星。不然,倒能与你再放一回灯。”

    我笑着侧目去看他:“这灯岂非是明年之约,难道你算……”

    爽约两个字还滚在喉咙口,笑意已僵在脸上。

    “……”我扯了扯嘴角,“谢容?”

    他嗯了一声,微笑着看着我。

    然后我就再也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