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爷,赤谷姐已经查到了强化剂的流通渠道,恐怕找到死秽八斋会也只是时间问题。”
“挺快的。”
细谷幽志本以为少家主至少也会有些讶异,但活蝓宗正仍是不愠不火地修剪着盆景,不仅表情半分未变,连里的剪刀也没有片刻停滞。
“海云姐的调查进度比您预计的要早很多。”细谷低声劝道,“是否需要通知那边想办法压住”
“细谷叔,你知道我很少会低估一个人。”宗正打断了他——以活蝓家的家教而言,这算是一个相当罕见的举动了,“但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心生傲慢,认为有些人实在不值得我花费太多精力,比如宫内厅,可以为了拿回鼎盛时的权力而不惜疏远四宫家,像丧家犬一样对我摇尾乞怜”
到这时,他轻轻笑了一声,眼底竟流露出一种柔和的悲悯之情。
“又比如死秽八斋会的少主。”他,“当然,现下的极道组织其实都是一群可爱的人,会天真地相信这个时代还可以靠一些纯粹的传统精神得以改变。相较之下,那位少主倒是现实得多,可他也是一个傲慢的人想要击溃敌人,必须先了解对方,这一点他做的还不够。”
咔嚓——
一根分叉的细枝被剪断,落到了泥里。
活蝓宗正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柔声细语的口吻道:“细谷叔,你看——海云会参与调查的事情我从未有任何隐瞒,她何时加入,何时离开,何时回归,这些事情那位少主都清清楚楚,可是他不在意。”
诚然,这位年轻的少主创造了无个性化药剂,而且他提供的药物成品至今都没办法为活蝓旗下的研究团队所解析,可以是非常了不起,但只要一件事情没有变,这位少主就不会对他产生威胁——既然最终目的是毁灭‘个性’这个病毒,那他应该对基因进化论抱有嗤之以鼻的态度,为什么又潜意识地认为无个性人士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超强病毒的受益人。
除却这一点,死秽八斋会也不过是普通的极道组织,他们制造的药物得以在暗流中广泛传播,甚至他们能到现在才被赤谷海云瞄准,都是多亏了“同盟伙伴”提供的技术支持。
但也仅止于此了,敌联盟的那位黑客确实不错,可惜信息时代的踪迹不是靠互联删除数据就能办到的,极道那种古老而又淳朴的人际关系,怎么可能躲过赤谷海云那猎犬般的嗅觉?
“你高估了那位少主,也低估了她。”活蝓宗正放下剪刀,细细打量着修剪完的盆景,“不过也无妨,剩下的事情都不用去管,让宫内厅那边自己去运作吧,无论是好是坏,都不影响我得到想要的东西。”
“少爷,不管真的没问题吗?”细谷额前渗出了薄汗,“按照以往的经验,赤谷姐的心思一向很难揣摩”
这一次,活蝓宗正沉默了很久——至少从外在的表现上,对他而言,这件事显然比死秽八斋会被查到的消息重要很多。
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哼唱了起来:“八云涌立兮,出云清地八重垣,欲笼妻于此,遂造出云八重垣,在此八重垣之中1。”
细谷愣了愣:“少爷?”
“此是须佐之男所作,相传也是日本最早的和歌。”宗正笑了一下,指腹摩挲着红枫树刚刚被修剪过的裸白部分,像是在抚平一道伤口,“不出所料的话,这应该就是‘八重垣’这个姓氏的起源,而且很巧的是,八重垣真理的父亲就是空间禁锢相关的个性,可惜能力上限太低,连聊胜于无都称不上,如果真理本人没有患上基因崩溃症的话,顺利觉醒后应该会比她父亲强很多或者,就是因为觉醒了远超身体承受上限的力量才会崩溃?这个问题我倒也没有定论。”
“少爷请恕在下愚钝,实在是无法体会您的深意。”
“谈不上是什么深意,细谷叔,我只是在感慨命运的捉弄。”他叹息一声,“奇稻田姬在传中虽然是人类,但既然嫁给了须佐之男,自然也可以视同为神明了,所以八重垣即是须佐之男为奇稻田姬造的居所——反过来,‘欲笼妻于此’的八重垣,本身也有‘可以关住神明的墙壁’的意思。”
只是比起奇稻田姬这样纯粹依附于丈夫的附带品,这次被八重垣关住的神明可要棘得多至少,是值得他敬重的对象。
可惜,这位神明虽然强大,却有太多东西可以绊住她的脚而他不同,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宗正重新拿起剪刀,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叔父家的孩子还在闹吗?”
虽然他前言不搭后语,但细谷幽志是不会质疑少家主的:“是,他们坚持认为胜川老爷是代人入狱顶罪,近日一直在联系玄雾和电走的本家一同翻案。”
“是嘛。”他垂下眼,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细谷叔,你看这上面要不要再修掉一点。”
细谷没有抬头:“如果少爷认为它需要的话,自然就是需要的。”
“好。”他,“那就再修掉一点。”
咔嚓——
红枫树顶端最粗壮的枝干被一刀两断,同之前的那根细枝一样,也落进了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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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央求下,海兔姐答应带我再去一次船港。
和上次不同的是,她这次答应得不是很情愿,从她的勉强中,我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到底有多差——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下过东西了,甚至没办法把它当作任务一样强塞下去,因为很快我就会全部吐出来,然后满嘴都是胆汁的涩味,打了多少次止吐针都没办法,医护人员被逼无奈(一部分的他们不太想管我,一部分的他们很怕海兔姐和夜眼先生),只好给我输营养液。
我腋下、胳膊和背上的针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的双脚因为吊过太多次葡萄糖而水肿,以至于我只能穿着拖鞋出门,八百万姐还特意为我做了一双加绒的袜子——是的,她自己做的,不是用个性“咻”的一下做出来,而是亲织的,并且只花了两天不到的时间,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她真的很厉害。
下车前,海兔姐给我戴上了一个深红色的毛线帽,帽顶尖尖的,后视镜里的我看起来有点像那种会在圣诞节时悄悄出没的地精。
毛线帽很暖和——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暖和”是非常必要的。我的头发已经肉眼可见地稀疏了,海风吹过时头皮会有点发凉,接踵而至的则是时重时轻的阵痛和模糊的视野。
这一次比之前更晚,船港边已经没什么人了,零星有一两个在清洗自家的船,我看着他们蹲在前船板上,天气很冷,但他们还穿着无袖的工字背心,旁边的木杆子上挂着生锈的铁桶,上和身上都是泡沫,依然是虬结的肌肉和生的气息,或许他们抬时露出的腋毛都比我的头发要浓密。
想到这里,我莫名地很想笑,除了绘谷的各种烂梗之外,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出这么有趣的话了,这真是一个有魔力的船港,它能让人找回丢失的幽默感。
“怎么了?”海兔姐走了过来,她刚刚处理完我的呕吐袋,今天我没有看见经典的(同款买了三件的)深蓝色卫衣,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针织开衫,头发随意地披在肩膀上,有些凌乱,但看起来很有女人味,“刚刚一个人突然笑了起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海兔姐平日不太化妆,裸着的嘴唇略微发白,眼圈却很深,笑容中有着疲惫。
这样的憔悴维持了好几天,有时海兔姐还会忽然对着窗户发懵,好像一眨眼就神智涣散了,被爆豪先生吐槽是“蠢鱼在水里吐泡泡”,这时绘谷会勇敢地站出来捍卫海兔姐的名誉,但扭打一般不会发生——他太矮了,爆豪先生能像捉鸡一样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名场景通常就是这么诞生的,比如英勇的鸡绘谷。
于是我这么回答:“我想起了绘谷被爆豪先生提着领子从地上拎起来的画面。”
闻言,海兔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嘛,这也算扬眉吐气吧,胜时候也经常被光己阿姨提着领子,像狗一样。”
我下意识地构想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我放弃了,我无法想象爆豪先生时候的样子,我甚至无法想象爆豪先生还有时候。
不过大概也和绘谷差不多吧?就是脸会更臭一点,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想杀掉其他朋友的那种。
日辉还没有完全消散,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隐隐能看见月亮的踪迹。
灰色的海面被镀上一层苍白的光,远方有一艘红白相间的游艇,径直劈开迎面而来的海浪,几艘古老的烧油船慢悠悠地与它赛跑,烟囱里升起袅袅的黑烟,在船身后拖出长长的一道,像是漫天飞扬的黑色尘暴。
“海兔姐。”我盯着彼方海岸线与天幕相融的部分,落日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了红色,“我有话要告诉您。”
“什么事?”
“我”我滞了一下,胃部开始抽痛,一阵又一阵,像是溺水之人倒抽的冷气,“我最近经常做梦。”
有时会梦上一整晚,有时会半夜惊醒,然后又沉沉睡去,于是就会有第二、第三个梦。
“有一个梦里,我梦见我没有生病,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要去上学,天气很好,路上依旧没有人和我打招呼,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唯独我的桌子上有一块蛋糕,上面写着祝我十三岁生日快乐,然后同学们突然都出现了我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出现的,好像只是一眨眼所有人就蹦了出来,他们大笑着围住我,催促我吹蜡烛,我从来没有被那么多人簇拥着,那时我真的好高兴。”
“然后我吹灭了蜡烛,外面一下子变成了阴天,教室里的灯也全部灭了。同学们全部安静下来,其中一个要拿走我的蛋糕,我哭着哀求他不要这么做,但他我不能吃这个蛋糕,只有过生日的人才能吃蛋糕,我就是我过生日,上面写着‘祝真理十三岁生日快乐’的,他却一直我不能过生日,我刚想伸把蛋糕抢回来,他的脸就开始碎裂、剥落,所有同学都是这样,然后是桌椅、教师的墙壁最后我周围漆黑一片,身下是柔软的绸布,我躺在一个狭长的黑盒子里,里抱着一束枯萎的花。”
“还有一个梦里,我梦见我回到了家里,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爸爸、妈妈和建御都在家里,但他们都好像没有看到我,我和他们话,他们也只是瞥我一眼,其余什么反应也没有。”
“然后我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我的床上坐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女孩,她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脸颊上有着自然的红晕,胳膊上有点肉肉的,脖子上有着晒痕,看起来很健康,她看到了我,笑着问我是谁,这时建御推门走了进来,去和那个女孩话。他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就像摔坏的陶瓷一样四分五裂,我的胳膊咕噜噜地滚到床下,停在我以前最喜欢的漫画旁边。”
“第三个梦在病房里,周围黑黢黢的,只有我周围一圈可以看到光,我推开门在廊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高松先生冲了出来,按住我的肩膀大声我死后会成为最好的研究素材,然后推了我一把,我摔倒在一个术台上,一下子有十几盏无影灯罩着我,好多白色的光聚在一起非常刺眼,我睁不开眼睛。”
“然后又有好多研究人员冲了出来,他们也想得到我身体的一部分,于是用力拉扯我的,我的脚,最后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开开心心地走了,我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动不了,周围慢慢又黑了下来,我以为自己睡着了,但又听到了高松先生的声音,他自己有了重大突破,他会得到诺贝尔奖”
我没有的是——我还听到了你的哭声,海兔姐。
周围都是欢呼声和大笑声,你却在低声哭泣。你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很烫很烫,你抱着我的时候就像抱着一个宝宝,我很想告诉你我没事,但我太累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是夜眼先生的哭声,绘谷的哭声,百万先生的哭声,泡泡姐的哭声好多声音掺杂在一起,然后我渐渐被温热的大海淹没,我的肺里都是苦涩的咸水,我眼中流出的是你们的眼泪。
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蹲了下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作痛,像是有一把很钝的刀在我的内脏上反复切割,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在过去几天一直如影随形。
“我不想死。”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吟,又像是尖叫,“海兔姐,我想活下去,好想活下去”
我的嘴里弥漫着腐臭,那是我肺部积水后细菌滋生的味道,于是所有食物都带上了死亡的味道;我经常头晕目眩,因为我的白细胞指数低得可怕,为此我一天要打两次升白针,我臂上的皮肤因为密密麻麻的针孔而发紫;无论绘谷强拉着我散步多少次,我的肌肉还是在萎缩,我的大腿只有他的胳膊那么细,那是骨头上覆盖着一层肉色的薄皮。
有时候我会想,只要我死了,就不需要承受那么多痛苦
可是我不甘心。
我才十二岁,还没有等到能考上雄英的会,我应该成为一个超级黑客,像海兔姐一样站在体育祭的舞台上,用炸掉所有的地雷。
我会去海兔姐所在的事务所实习,当她的助,就像夜眼先生和百万先生一样。
我会看着绘谷一天天长高,他也会考入雄英英雄科,然后站在体育祭的颁奖台上,那个海兔姐和我都站过的地方。
可这些我都做不到了,我甚至来不及看到海兔姐得到正式执照,从第一个无个性英雄预备役成为第一个无个性英雄。
“海兔姐,我不想死,我好想活下去。”
“海兔姐,我会努力睁开眼睛,会努力呼吸,会努力吃饭我会活下去吗?我能活下去吗?”
我感觉身体一点一点变得沉重,仿佛在风化剥落,仿佛是破碎的陶瓷,又仿佛被人撕扯成了碎片,我的视野在变暗,生的力量正丝丝缕缕地从我身体里被抽走,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一片阴影降了下来,我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环住了我的肩膀——那是海兔姐的臂,她抱得很紧,像是要用这份力量禁锢住我。
“好。”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谨慎、冷静,不容置疑,“那就活下去。”
她低下头,在我额前上烙下一个吻,有什么咸涩的液体从我的额际滑落,经过眼角,淌下脸颊,很烫很烫
我知道,那是太阳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