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在第一眼看见上杉纯子的时候,一种微妙的感觉浮现在她心头——某种意义上,对方确实和曾负责扮演她的饭田天哉有点相似:深色的头发、端正大方的五官、架着一副半框眼镜,从一些细节上能感受到良好的家教。
上杉是那次事故后极少数还留在雄英的学生,高一的时候在普通科过完了余下的学年,今年转到了后勤科,根据她从发目那里听到的法,上杉未来的目标应该是成为救灾现场紧急救援站的工作人员,可以是她未来的同事。
是她主动约了上杉纯子,先打招呼的却是对方。
“你好,赤谷同学。”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一个礼貌性的微笑,或许是她不常笑的缘故,这个表情并不是很自然,反而因为眉宇间的褶皱而多了几分苦涩,“久仰大名,可惜到今天才第一次见。”
她的语气尚且算是从容,眼底的愁苦却越来越重。
包间的玻璃窗外,一辆跑车呼啸而过,车灯先是将她的脸庞照得惨白,随即又任由黑暗将其吞噬。
赤谷海云将调节器开大,室内的灯光逐渐明亮,停驻在上杉漆黑的眼睛里,像是罩了一层朦胧的泪。
她沉默片刻,按照礼节她本该回以问候,但现在这一步或许可以跳过了。
“看来您已经知道我这次找您的目的了。”
“我知道。”上杉拨了拨腕上的智能环,上面显示着心率0次/分钟,“是那次大巴的事吧?这段时间有不少以前的同学过来找我并不是出于什么正当的理由,所以我拒绝了。”
“感谢您的坚持。”赤谷回答,“这段时间,我和同伴们都陆陆续续地受到了一些骚扰,虽然还不到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但确实让我们颇为头痛。”
“他们想让你们和相泽老师产生嫌隙,最后在执照考试中发挥失常。”
“我知道。”
她苦笑了一声:“也是,毕竟是赤谷同学啊,当时就警告过他们这么做不会有好结果的想必你这次来找我,应该是发现当初的巴士事故不是那么简单了吧?”
“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赤谷瞥了一眼环,上面显示的心率已经变成了92次/分钟,“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过问一下当事人会比较好。”
上杉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想要遮住腕——可能是意识到这么做太突兀了,她又很快地松开,僵硬地握住了咖啡杯的杯耳。
“请。”她眼神虚浮地看着她。
要让别人掘开旧伤并不是一件好开口的事,尤其当赤谷意识到对方是抱着被审判的心情才来到这里——上杉纯子的心率已经飙到了02次/分钟,这不是一个健康的数字。
“当汤浅护堂松开方向盘,试图向车尾逃跑的时候”
赤谷得很慢,那张脸也随着她出的每一个字而逐渐萎靡,像是体内的生气一缕缕地被抽离,年轻的身躯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
“上杉前辈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霎时,房间里只留下了一个人的呼吸声。
在这死寂之中,赤谷静静端详着那张脸,她相信在更早的时候,这张脸也是明媚而灿烂的,可惜现在什么都不剩或许有些东西早就死在了那辆巴士上。
半晌,上杉纯子慢慢地、慢慢地匐下身,像是在枯萎一样,她将脸埋进掌心,一声抽泣从指缝里泄了出来。
“他”她的肩膀不停颤抖着,“他那时一边哀求,一边哭他哭得好大声”
她的头愈来愈低,额头磕在冰凉的玻璃桌上,桌面也随之颤动起来。
“他们围着他他倒在地上,想去拉扶,好让自己起来,但被人用脚踢开了他只好一直哭,一直道歉然后,他的身体开始抽搐,话也不清了,也没有办法道歉了,只剩下哭嚎”
有两滴眼泪从她的指间落下,掉进了咖啡里。
“再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可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发现然后大家都安静下来,车子里好安静”
环上的心率已经到了20次/分钟。
“没有人敢动,我只好走过去,把他的身体往上翻,但他已经没有心跳了他不高,也不胖可是身体好沉,好沉”
她的声音越发嘶哑,直至支离破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我明明是要成为英雄的,是要成为能拯救大家的英雄的可当一个人倒在地上,被那么多人拳打脚踢,满身是伤的时候”
“为什么我只是这么看着,什么都没有做”
“为什么看到一个人被痛苦折磨的时候我会那么高兴啊”
听完赤谷海云的转述后,相泽消太沉默了很久。
“早知道凭案卷里的那点东西都能深入到了这一步,当时就应该直接告诉你的。”他垂下眼,神情晦涩不明,“上杉都承认了,我也就坦诚点吧事实和你推测得差不多,但有一件事她可能没有告诉你,当时她之所以把死者的身体翻过来,除了急救需要外,也有遮掩事实的意图。”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年。”赤谷叹息一声,“人总会不可避免地对记忆中的自己进行美化。”
犯罪者记忆中的真相会越来越美丽,证人记忆中的真相会越来越模糊,只有受害者记忆中的真相会越来越深刻然而受害者死了,随着当事人们的集体缄默,真相也一并葬送在了那辆巴士里。
“老师是当时就发现了真相吗?还是事后有愧疚的学生偷偷向您忏悔”
“当时就发现了。”相泽回答,“以你的洞察力,那个现场你一看就能知道。内脏破裂后,汤浅护堂吐血不止,所以地上的血迹呈喷溅,一个人为什么要脸朝下倒在地上喷血?只可能是本来就倒在地上然后遭到了踩踏。”
“因为没有进入刑事程序,所以也没有刑事鉴识人员到现场采集证据”赤谷没有继续下去,相泽知道对方只是不想让他难堪。
“不用遮遮掩掩的,这件事会那么顺利地被定义成突发事故,当然有我的纵容在。”相泽十分平静地回答,“有些事情不用我,你应该也考虑过了。汤浅的死本身肯定是防卫过当,但那辆车上相当一部分都是普通人,剩下的也不过是一群经受过专业训练的未成年鬼,我们不能苛求当人们的生命受到胁迫时,还要顾及到加害者的利益。”
着,相泽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掏了掏,碰到一个打火,他思索片刻,终究没有把它拿出来,只是摩挲了一下坚硬的金属外壳,用指腹吸收着那缕凉意。
“法律总是对还活着的人比较宽容,即使进入程序,最后检察厅也不会提起诉讼,徒增痛苦罢了,他们的本性也不坏,只是被氛围蛊惑,做了会让正常的他们感到羞愧的事。”相泽,“即使不会有公诉,也会在他们的档案上留下记录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只是在我这里英雄失格了,换作其它老师,多半都能顺利地毕业。”
他顿了一下,神情有些怅惘,像是在回想记忆中孩子们的脸。
“既然你如之前所言,凭借自己的力量知道了真相,我也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他晃了晃脑袋,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我对学生评判的标准是什么,你也已经看出来了吧?”
“能否在氛围中依旧坚持自己的理念?”
“不错。”他,“想知道原因吗?”
“是因为古贺先生啊!”赤谷捂住了微微发红的额头,“老师,您是不是对这件事有点上瘾了?”
相泽消太甩了甩,仿佛他刚才不是在弹别人的额头,而是西部牛仔在拔枪。
“虽然能对氛围不是一件好事,但这种不顾及别人即将进入回忆擅自捅破窗户纸的行为,也需要惩罚。”他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下脖子,“被氛围感染的极端反例是白井真吾,我平常是怎么对他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赤谷缩了缩脖子,做了一个嘴巴合上拉链的动作。
“但是——你的没错,是因为古贺。”相泽叹了口气,“他和我从一起长大,和你跟爆豪差不多,但我们不经常被分到一个班,这件事发生在我们还在读初中的时候。”
无个性,学校,氛围真是用鼻子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不久前也见过他了,应该看得出他是一个聒噪的人。”相泽,“和我性格完全相反,多动、外向,还很自来熟,像哈士奇一样,一刻也停不下来,遇见大型活动,前一天晚上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赤谷思考了一下:“所以大概是两个白井前辈这样的感觉吧?”
“差不多。”相泽啧了一声,“总之很烦人就是了。”
赤谷仿佛看到古贺和白井各自拿了一个喇叭,一边吹一边围着相泽消太转圈的场景太有既视感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烦人的家伙,等上了初中之后,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了。”相泽恍惚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来,“因为不在一个班级,我们只有上下学和午休会见面,接着变成只有上学和午休见面,因为他好像每天都要值日,再接着只剩下了午休,因为他要很早起去送报纸,我之后才知道他为了给其他同学带早饭才用光了零用钱,他的母亲每天都会给他做便当,但我们吃午餐的时候他只吃卖部的面包”
“双休日也不会跑到我家来,死缠烂打要我和他一起出去玩了,偶尔一起走也不话,连笑都很少见,下课的时候去他班上找他,只能看到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发呆有一次,我在医务室看到了他,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是不心踩到了钉子。”
他又停顿了一下,握住了口袋里的打火,借助这缕凉意让自己平复下来。
“我问他,在哪里踩到的钉子,他一开始不话,直到我装作要发火的样子,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是在鞋子里踩到的。”他感觉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一句话仿佛都离他很远,像是山谷里的回音,“我问他,有没有人看到你受伤后露出心虚的表情?他不知道,因为所有人都在大笑。”
赤谷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表情前所未有地紧绷。
“我冲到他班级里去——可能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大声过话,我问他们是谁把钉子放到古贺的鞋里,然后他们都开始捧腹大笑。”他沉声道,“于是我把所有笑了的人都打了一顿,直到古贺哭着求我不要再继续了再然后,我被叫去校长办公室训话,学校还指望我考上雄英作为招生范本,所以没有记我的过。”
“放学后,他那天居然没有被留下来值日,而是等我一起回家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方便走路,借了一辆自行车希望我当免费劳动力,真是个混蛋。”
听到这里,赤谷忍不住轻笑出声——也暴露了她声音的沙哑。
“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如果今天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他也会等我放学,但不会和我一起走,他反正也走不回家了,其实之前他在天台上找了一个位置一个很适合解脱的位置。”
一声长叹过后,相泽感受到了久违的疲惫。
“我那时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笑,也很久没见到他哭了结果倒是等到了他又哭又笑的样子,我的校服还被眼泪和鼻涕弄脏了。”他松开了打火,“从那时我才知道,氛围这种东西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样。”
赤谷眼睑低垂,声音已经哑得只剩气音:“是啊。”
“对于英雄最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个性、体魄、智慧、处事成熟、有远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对我而言,就是拒绝氛围的能力。”尽管没有落泪,但相泽还是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因为社会地位,英雄这个职业天生就享有主导氛围的便利,很容易被民众簇拥着成为氛围的领导者,又或是反过来被控制着,只顾着做出顺应民众意愿的事情,无论走向哪一方,最后都会导致惨烈的结果那辆巴士上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看向她,眼神平静而深邃。
“赤谷。”他问,“如果是你在那辆巴士上,你会怎么做?”
赤谷平静地回答:“我会打晕他。”
相泽闻言笑了笑:“差点忘了,你那时可是因为段粗暴被遇难者投诉过的赤谷,你终究是少数,无论是性格还是经历,但在你的感染下,最后能出现这样一支团队——意味着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同伴,又或是你们的相遇,都是如奇迹一般正确的事情。”
他伸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能有这样的学生,可能就是身为老师最大的幸运吧。”